紧接着,是无边的黑暗和…一种巨大的、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感。
…
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
剧痛。左腿如同被碾碎般的剧痛。
还有…干渴。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般的干渴。
猴子在无边的痛苦和黑暗中艰难地恢复了一丝意识。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依旧模糊摇晃。昏暗摇曳的火光勾勒着低矮潮湿的溶洞顶壁。浓烈的血腥、草药苦涩、伤口腐烂的甜腻气息混合着一种新的、淡淡的消毒水(碘酒)气味,依旧令人窒息。
他挣扎着想动,左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
“别动!你的腿…刚重新固定好!”一个嘶哑而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秀才。他立刻凑了过来,那张脸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窝深陷如同骷髅,但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充满血丝的火焰。他手里拿着一个破碗,里面是温热的、带着浓重草药味的汤水。
猴子贪婪地吞咽着苦涩的汤汁,冰冷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丝暖意。他急切地看向布帘隔开的小空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音节:“林…林医生…”
秀才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混合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光。“…退烧针…打进去了…磺胺粉…也用上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巨大的消耗后的虚脱,“…烧…好像退了一点…呼吸…没那么急了…但…但还没醒…伤口…还是很吓人…”
猴子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但巨大的忧虑依旧沉甸甸地压着。他看向自己那条被重新用木板和干净(相对)布条仔细固定住的左腿,肿胀似乎消了一点,但剧痛依旧钻心。他知道,这腿…多半是废了。
洞窟里异常安静。只有角落里那个被毒气腐蚀面部的战士,依旧发出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每一次都带着浓痰和血沫,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李长顺躺在不远处,脸色依旧蜡黄,但胸口的绷带似乎换了新的,血渍少了一些,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一点。其他伤员大多昏睡着,呻吟声少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等待宣判般的压抑。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许久。
秀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巨大的悲恸:
“…派出去…找队长的人…回来了…”
“…那片荆棘丛…被雨水…冲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有…一大片…被血染红的泥…和…几块…被踩烂的鬼子碎布…”
“…队长…他…”秀才的声音哽住,巨大的痛苦让他无法再说下去。他猛地别过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轰——!
最后一丝微弱的侥幸被彻底碾碎!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瞬间冻结了猴子的血液和心脏!队长…那个如同山岳般的男人…那个用胸膛为他们挡下刺刀和子弹的兄弟…真的…尸骨无存了…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猴子早已伤痕累累的灵魂上!他猛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泞,滚落在身下冰冷的枯草上。喉咙里如同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洞窟里一片死寂。只有角落里那微弱的“嗬嗬”喘息声,如同为逝去的英灵奏响的、永不停歇的哀歌。火光摇曳,将一张张写满悲痛和麻木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的浮雕。绝望如同冰冷的浓雾,沉甸甸地笼罩着这蒲公英的巢穴。
就在这时——
布帘隔开的小空间里,突然传来老吴一声压抑而充满惊喜的轻呼!
“动…动了!林医生的手指…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一阵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声!
猴子猛地睁开泪眼!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冰冷的绝望!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被剧痛死死钉在原地!
秀才如同触电般,猛地冲进了布帘后面!
昏暗摇曳的火光下。
林婉清依旧静静地躺在枯草上,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之前那种如同煮熟虾子般的深红已经褪去,呈现出一种虚弱的蜡黄。嘴唇干裂,但青紫色淡了许多。额头上重新包扎的绷带边缘,渗出的血渍似乎也凝固了,没有扩大。最令人心悸的变化是她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有那种尖锐的“嘶嘶”声和窒息的绝望感,变得相对平稳而深沉了一些!她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几下,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翕动着。刚才那声微弱的呻吟,正是从她干裂的唇间发出的!
“林医生?林医生?”秀才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颤抖和小心翼翼的期盼,他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呼唤着。
林婉清的眼皮又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在秀才和老吴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的注视下,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睛,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缝隙中露出的,不再是之前那种涣散无光的死寂。而是一种极其虚弱、茫然、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的…微光。她的瞳孔在昏暗的火光下缓缓转动,带着一种无法聚焦的迷蒙,如同隔着一层浓重的水雾,茫然地扫过低矮潮湿的洞顶,扫过秀才那张写满巨大关切和狂喜的脸…
“水…”一个微弱到如同风中游丝、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极其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
“水!快!水!”秀才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激动而变调,他手忙脚乱地接过老吴递来的破碗,里面是温热的、带着淡淡草药味的清水。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将清凉的水滴入林婉清的唇缝中。
水流再次浸润了她干裂的唇瓣。这一次,她的喉结极其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个清晰的吞咽声!紧接着,又是一口!
“活了…真的活了…”老吴在一旁,激动得声音哽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猴子躺在布帘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微弱吞咽声和秀才、老吴压抑的狂喜低语,巨大的悲恸和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喻的暖流交织在一起,如同冰火在胸中奔涌。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
林婉清极其缓慢地吞咽着清水,涣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扫过秀才,扫过老吴…最后,落在布帘的缝隙外,落在猴子那张布满血污泥泞、泪流满面的脸上。
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冰雪初融般虚幻的、带着巨大疲惫和茫然的笑意,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在她苍白如纸的唇角漾开。那笑意很淡,很虚弱,却如同穿透了所有黑暗和死亡的…第一缕微光。
“…陈…队长…”她的声音微弱如同游丝,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在哪…?”
布帘内外。
瞬间。
死寂。
秀才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老吴也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猴子眼中的泪水瞬间变得更加汹涌!他猛地别过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血混合着泪水滚落。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彻底淹没。
洞窟里,只剩下角落里那个被毒气腐蚀的战士,发出那微弱而永恒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声,如同为某个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做着绝望而无休止的注解。
火光摇曳,将林婉清那带着茫然笑意的苍白脸庞,映照得如同易碎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