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磺胺粉暴露在空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微涩的药味。
猴子屏住呼吸,用匕首尖极其小心地蘸起一点珍贵的粉末。他俯下身,凑近林婉清额角的伤口。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毕生的专注和小心。他将蘸着磺胺粉的刀尖,极其均匀、极其轻柔地,涂抹在伤口最深处暴露的组织边缘!每一粒粉末,都承载着最后的希望!
冰冷的粉末接触到创面!
“呃…”昏迷中的林婉清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梦魇般的痛苦呻吟!额角的肌肉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着!这剧痛的反应,反而让猴子心中升起巨大的希冀!还有反应!还有救!
他咬着牙,无视林婉清在昏迷中痛苦的抽搐,继续极其专注地、一点一点地将珍贵的磺胺粉覆盖在伤口上。动作稳定而精准,如同在进行一场关乎生命的手术。
做完这一切,猴子如同虚脱般,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服。他看着林婉清额角那道被灰白色粉末覆盖的狰狞伤口,看着她因为剧痛而紧蹙的眉头,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交织在一起。他迅速用干净的泉水清洗了一下自己的手(尽管手上布满血污和伤口),然后用那卷洁白的消毒绷带,极其小心地、一圈圈地缠绕在林婉清的额头上,将伤口妥善地包扎好。
“撑住…林医生…撑住…”猴子低声呢喃着,像是在祈祷。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灌了几大口清冽的泉水。清凉的水流和巨大的精神刺激,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队长…队长怎么样了?他还在那片血泊里…秀才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留下这个急救包?是仓促撤离遗落的?还是…故意留下的?这急救包…像是日军的制式装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巨大的疑云如同冰冷的阴影,再次笼罩心头。但此刻,他顾不上多想。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日军的搜捕随时可能再次降临!林婉清需要更安全的环境!
猴子挣扎着站起身,重新将林婉清背起,用布绳牢牢固定好。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救命的石凹和水洼,目光落在那个几乎空了的磺胺安瓿瓶上。他小心翼翼地将瓶底残留的最后一点点粉末刮下来,用一块干净的布角包好,贴身藏进怀里。然后,他拿起那卷剩下的绷带和那瓶碘酒,塞进自己破烂的衣襟。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水洼的水流沿着石凹的缝隙,朝着更高的崖壁方向流去。队长最后指的方向…也是高处!那里可能有出路!
猴子不再犹豫,背着林婉清,沿着水流的方向,朝着那片更加陡峭、荆棘更加浓密的崖壁,再次踏上了亡命之路!每一步,都踏在荆棘和血泊之上。背上那微弱的呼吸和额头的绷带,成了这黑暗归途中,唯一支撑他继续向前的…冰冷的、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火种。
荆棘的牢笼之外,那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上。
风,呜咽着穿过嶙峋的怪石和浓密的荆棘丛,卷起带着浓重血腥和硝烟气息的尘土。空气粘稠冰冷,每一次流动都仿佛带着亡魂不甘的絮语。
陈锋的身体,如同被遗弃的破旧布偶,静静地扑倒在冰冷的岩石和枯黄的荆棘丛中。身下,是早已浸透了他鲜血的、暗红色粘稠的泥泞。那滩血泊的面积大得惊人,边缘已经凝固成深褐色,中心却依旧缓慢地、无声地向外蔓延着新鲜的、暗红的液体。血腥味浓烈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硝烟的焦糊,形成一种死亡特有的甜腻气息。
他右胸侧下方那个巨大的创口——刺刀拔出后留下的、如同婴儿拳头般狰狞的血洞——已经不再剧烈喷涌,但暗红的血液依旧如同泉水般,随着他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胸廓起伏,一股一股地、缓慢而持续地向外涌出。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出更多的鲜血,浸透早已被血水饱和的破烂衣襟,滴落在身下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极其轻微、却如同丧钟般的“嗒…嗒…”声。他的左臂和肩胛处,被子弹撕裂的伤口同样皮肉翻卷,暗红的肌肉组织和断裂的血管暴露在空气中,边缘凝结着深褐色的血痂,但深处依旧在缓慢地渗着血水。
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嘴唇干裂起皮,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微微张开着,每一次极其艰难、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传来的、如同破风箱即将彻底断裂般的“嗬…嗬…”杂音。每一次呼气,则如同游丝般微弱,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他的身体冰冷得如同周围的岩石,只有靠近那巨大创口的中心区域,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余烬般的温热。
意识,早已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没有剧痛,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和沉重的下坠感。仿佛沉入最深的海底,被万钧海水挤压着,向永恒的寂静坠落。战友们的面孔——钉子的怒吼,老烟最后的微笑,铁砧庞大的身躯,猴子绝望的眼神,林婉清苍白的面容…如同破碎的剪影,在黑暗的深渊中无声地闪现、旋转,最终化为冰冷的泡沫,消散无踪。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那缓慢而持续的血流,是生命流逝的残酷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阵沉重而杂乱的皮靴踩踏声,伴随着生硬冷酷的日语交谈,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这片死寂的血腥之地!
“…八嘎!血迹到这里就没了!”
“…那个支那女人和残废肯定钻到上面去了!追!”
“…等等!这里…还有个人?!”
脚步声在陈锋倒下的荆棘丛边缘停下。几道穿着土黄色军装、端着刺刀步枪的身影,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围拢了过来。雪亮的手电光柱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刺破了昏暗,精准地打在陈锋扑倒在血泊中的身体上!
光柱下,那巨大的、依旧在缓慢涌血的创口,那翻卷的、惨烈的枪伤,那身下触目惊心的巨大血泊,以及那张灰败死寂、毫无生气的脸…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图景!
“是那个魔鬼!胸口插刀的那个!”一个日军士兵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他竟然还没死透?!”
“八嘎!命真硬!”另一个士兵咒骂着,用枪口粗暴地捅了捅陈锋冰冷的手臂,毫无反应。“失血这么多…活不了了!便宜他了!”
“搜一下!看看有没有情报!”一个军曹模样的军官(正是之前被陈飞刀刺瞎一只眼、侥幸未死的那个,此刻半边脸缠着渗血的绷带,仅剩的一只眼睛里燃烧着怨毒和残忍的火焰)嘶哑地命令道,声音如同砂纸磨铁。
一名日军士兵立刻蹲下身,带着厌恶和一丝恐惧,在陈锋那被血水浸透的破烂衣襟里粗暴地翻找着。他掏出了那个空空如也的、印着日文和红十字的铁盒(林婉清的那个),随手扔在一边。又摸到了那个由林婉清改造、粘着磺胺粉结晶的铁皮药盒,看了看,也嫌恶地丢开。
“报告军曹!没有有价值的东西!”士兵站起身,汇报道。
“哼!浪费帝国子弹的垃圾!”独眼军曹看着陈锋身下那滩巨大的血泊,仅剩的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留在这里喂野狗吧!其他人!跟我追!那个支那女人和残废跑不远!一定要抓住他们!尤其是那个女人!她懂医术!坂田大佐需要活口!”
沉重的皮靴声和冷酷的日语交谈声再次响起,如同潮水般朝着山谷上方、猴子消失的方向迅速远去。手电光柱也随之移开。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源消失了。冰冷和黑暗再次彻底笼罩了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
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如同亡灵的悲歌。
陈锋扑倒在血泊中的身体,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那几乎无法察觉的胸廓起伏…似乎…极其艰难地…又完成了一次微弱的循环?
“…开…花…”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模糊到无法分辨音节的气流声,从他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唇间,极其艰难地、几不可闻地挤出。随即彻底消散在呜咽的山风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鲜血,依旧无声地流淌。缓慢,却从未停止。染红了身下的荆棘根须,浸透了冰冷的岩石缝隙,最终渗入这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焦黑龟裂的土地深处。仿佛要以这最后的温热,浇灌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