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济的手指在剑柄上重重一叩。
那柄跟随他二十年的玄铁剑,剑鞘上的鱼鳞纹被磨得发亮,此刻却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昨夜与贾羽对酌时,老谋士用茶盏在案上画了个圈:\"刘使君的军规里,降将可领原部,但需分驻三城。\"分驻三城,名义上是\"协同防守\",实则是拆解兵权——李傕当年就是这么被郭汜分走了两万步骑,最后落得个被段煨砍头的下场。
\"去把陈特使请来。\"张济扯了扯甲衣,锁子甲在炭火下泛着冷光,\"我要当面问他。\"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守帐的亲卫撞开帐帘,头盔歪在一边,脸上沾着星子雪粒:\"将军!
曹操的使者到了!
离城门还有半里地,车驾上插着'曹'字大纛,带了二十个虎豹骑!\"
张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抓起案上的酒壶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眼眶发红。
曹操的使者来得太快了——昨日午后才收到探马回报乐进屯兵虎牢关,今日清晨使者就到了临汾城下。
这哪里是\"使者\",分明是曹操的鞭子,抽在他后背上催他做抉择。
\"备马。\"张济将酒壶重重砸在案上,壶嘴裂了道缝,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案沿滴在绣着云纹的毡毯上,\"我亲自去城门。\"
\"叔父!\"张绣按住他的胳膊,\"曹操狼子野心,您这时候出去——\"
\"不出去更糟。\"张济甩开侄儿的手,锁子甲相撞的脆响惊得帐角的烛火摇晃,\"他派虎豹骑跟着,就是要我知道:不降刘备,还有他曹操接着。
可他曹操要的是我的兵,不是我的命。\"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里浸着苦意,\"倒是刘备...刘使君要的是人心,可人心这东西,比刀枪难交多了。\"
东厢到城门不过半里路,张济却走得很慢。
他望着城墙上斑驳的箭痕,想起十年前随董卓入洛阳时,也是这样的雪天。
那时他带着三千西凉骑,觉得天下不过是马背上的一片雪;如今他带着三万残兵困在河东,才明白天下是块磨盘,压得人骨头都要碎了。
城门外的雪地上,二十骑虎豹骑呈扇形散开,马背上的骑士裹着玄色披风,甲叶在晨光里泛着冷铁的光。
中间那辆四马轺车的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绣着金线云纹的袖口——是曹操的贴身谋士程昱,当年在兖州与他喝过酒的。
\"张将军。\"程昱掀帘下车,皮靴踩进雪窠里发出\"咯吱\"声,\"曹公闻将军困于河东,特命某带黄金千两、官诰一道。\"他从随从手里接过锦盒,盒盖打开时,雪光映得盒中金牌上的\"镇北将军\"四字刺目,\"只要将军愿引兵西去,助曹公取长安,这官印便是将军的。\"
张济的手指在剑鞘上掐出月牙印。
他望着程昱腰间的玉牌——那是曹操特赐的\"持节\",意味着这老匹夫真能代表曹操许官许愿。
可他又想起昨夜陈子元说的话:\"使君要的不是将军的兵,是将军的人。\"那时陈子元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倒让他想起年轻时在凉州,跟着贾诩夜袭敌营前,老谋士也是这样的眼神。
\"程公且回馆驿。\"张济突然转身,锁子甲在雪地里撞出细碎的响,\"某需与谋士商议。\"
程昱的眉峰挑了挑,却没再说什么。
张济能听见他在身后轻笑:\"将军可知,乐进将军的五千步骑,此刻已过了成皋?\"
这句话像块冰砸进张济的喉咙。
他脚步一顿,望着城墙上飘着的\"张\"字旗——那面被箭射穿十七个洞的旧旗,突然觉得它晃得刺眼。
成皋是河东的南大门,乐进占了成皋,他若降曹操,便是替曹操打开入关的路;若降刘备...刘备的人马还在新野,此刻怕是连南阳都没到。
\"叔父。\"张绣凑上来,声音压得极低,\"贾先生在偏厅等您。\"
偏厅的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暖光。
张济推开门,正撞见贾羽在翻他的兵符匣。
老谋士的手指抚过那枚青铜虎符,虎目上的铜绿被擦得发亮——那是他昨日特意让书童擦的,想着若降了刘备,总得把兵符擦干净些。
\"文和。\"张济的声音突然哑了,\"你当真要跟那陈特使走?\"
贾羽抬头,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晨露。
他从袖中摸出半块烤得焦黑的饼,饼上还留着牙印:\"这是十年前在凉州,你分我半块的胡饼。\"他将饼轻轻放在兵符旁,\"那时我们吃着树皮打仗,想着有朝一日能让手下的兵吃上热饭。
刘使君的军规里说,每营设炊兵,冬有热汤夏有凉粥。\"他的手指叩了叩兵符,\"分驻三城又如何?
只要兵还是保百姓的兵,不是抢粮的兵,这虎符攥在谁手里,重要么?\"
张济盯着那块胡饼,喉咙发紧。
他想起凉州大旱那年,他和贾羽带着残兵躲在破庙里,是手下的小兵偷偷把最后半块饼塞给了贾羽。
后来那小兵饿死了,临死前说:\"先生要活着,替我们看个太平世道。\"
\"曹操的使者带了黄金千两。\"张济突然说,\"还有镇北将军的官印。\"
\"黄金能买粮,买不了人心。\"贾羽从怀里摸出陈子元给的檀木匣,川贝的甜香混着药香漫出来,\"陈特使带的川贝,是青城山老医的方子。
我咳血十年,第一次有人记着给我寻药。\"他望着张济,目光像当年在乱军中替他挡箭时那样灼人,\"你我跟着董卓、李傕、郭汜,哪次不是把命别在腰上?
可刘使君不一样,他要的是让天下人活成个人——你我当年许的愿,他要替我们圆。\"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飞了檐下的寒鸦。
张济望着贾羽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们在凉州的月光下盟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要让这乱世里多活些人。\"
\"去把陈特使请来。\"张济摸出腰间的虎符,在掌心搓了又搓,\"我要当面把兵符交给他。\"
贾羽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三下——那是当年在凉州的暗号,意思是\"想好了\"。
他望着张济泛红的眼眶,突然笑了:\"你可知陈特使为何穿玄色大氅?
那是我年轻时的旧衣,他穿着倒像...像我们当年带着三千骑出凉州时,最精神的那个校尉。\"
偏厅的烛火突然明了些,将两个影子投在墙上,叠成模糊的一片。
张济望着那片影子,忽然觉得十年的雪都化了,心里漫上股热流——那是当年在凉州破庙里,分半块胡饼时的热流,是看见小兵把最后半块饼塞给贾羽时的热流,是终于要把兵符交给能护着这热流的人时的热流。
城门方向传来马蹄声,是陈子元的随从赶来了。
张济握紧虎符,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次,他要赌的不是兵,不是地,是当年那个想让天下人活成个人的梦。
而他知道,贾文和的算盘,从来没算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