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荣国府内张灯结彩,为庆贺中秋,贾母特地在荣庆堂前的水榭搭了戏台,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庆喜班”来唱堂会。水榭里灯火通明,丝竹管弦悠扬,一出出才子佳人、忠臣良将的戏码轮番上演。贾母歪在正中的软榻上,看得津津有味。王夫人、邢夫人等陪坐一旁。爷们们坐在另一侧,贾赦、贾珍(虽瘫了,也被抬了来)等人已喝得面红耳赤。女眷们则坐在稍远些的屏风后。
林黛玉今日穿了件浅碧色织金缠枝莲纹的褙子,月白挑线裙子,安静地坐在姐妹们中间。她心思玲珑,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听得半懂不懂,心思更多放在观察席间众人上。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席面虽依旧丰盛,但比起往年的中秋宴,似乎少了些山珍海味,多了些寻常菜式。丫鬟仆妇们的脚步也似乎比往日更匆忙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尤其是王熙凤,虽依旧笑语盈盈地周旋着,但黛玉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强撑的镇定,与席间的热闹喜庆格格不入。
唯有当戏台上那柳梦梅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黛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这句词,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敏感的地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红颜易老,韶华易逝……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那个坐在贾政下首、正百无聊赖地剥着花生、偶尔还跟旁边探春低声说笑几句的玄色身影上。贾瑛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也抬眼望来,隔着人影憧憧,两人目光在空中一触。他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黛玉心头一跳,慌忙垂下眼帘,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只觉得耳根微微发烫。
晚宴散时,已是月上中天。园中路径上挂起了灯笼,光影幢幢。众人簇拥着贾母回房,三三两两散去。黛玉带着紫鹃,沿着抄手游廊,慢慢往潇湘馆走。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宴席间的熏暖与喧嚣。她裹紧了身上的素绒斗篷,脑中却还回响着方才戏台上的唱词,心绪微澜,忍不住轻轻哼唱出声,声音低柔婉转,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哟!林妹妹这是得了杜丽娘的真传了?”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带着十足的混不吝劲儿。
黛玉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贾瑛不知何时已跟了上来,双手插在袖子里,优哉游哉地走在她身侧,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灿烂笑容。
“你……你怎么跟来了?”黛玉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嗔道,“像个夜游神似的,吓人一跳!”
“怕你走夜路害怕,特意来护花啊!”贾瑛笑嘻嘻地凑近了些,夜风中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越发清晰,“再说了,听妹妹唱得这么好听,小爷我技痒,也想唱一段给妹妹听听!”
黛玉微微一怔,停下哼唱,疑惑地看向他:“你?唱戏?”
“怎么?看不起小爷?”贾瑛咧嘴一笑,清了清嗓子,也不管黛玉愿不愿意听,竟真的开口唱了起来。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磁性,腔调却并非戏台上的咿呀婉转,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直白而深情的韵律: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
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