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写罢最后一道指令,搁下笔,揉了揉因高度集中而酸胀的眉心。窗外,雪更大了,覆盖了京城的朱墙碧瓦,也覆盖了无数在黑暗中涌动的暗流。一场围绕国之重器、以银钱为兵刃、账簿为战场的无声战役,已然全面打响。他看了一眼角落里堆叠如山的户部官账,那平静的表面下,正被他悄然撬开一道道致命的缝隙。时间,成了最残酷的敌人。
**——**
戚府。
沉重的药味几乎凝固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卧房内,炭盆烧得很旺,却驱不散戚光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与寒意。他仰躺在榻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肩胛处包裹的厚厚纱布,带来一阵撕裂般的闷痛,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高热虽退,但元气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去难返。太医的警告言犹在耳:心脉受损,右臂恢复无望,需静养数月…数月?北狄的屠刀,会给他数月吗?
昏沉间,龙门卫的血火、同袍濒死的嘶喊、刘瑾狰狞的狂笑、皇帝在奉天殿那沉重而期许的目光…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冲撞,如同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紧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哼。
“将军…将军…”老管家戚安守在榻边,看着主人痛苦的模样,老泪纵横,用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头的冷汗。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王承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示意戚安噤声,悄无声息地走到榻前,将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狭长木匣,轻轻放在了戚光枕边。
“戚将军,”王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皇爷口谕:将军身系国运,务必珍重。此物,乃皇爷呕心沥血所赐,望将军于静养之时,细细参详,以待来日…重振军魂!”他特意在“重振军魂”四字上加重了语气。
戚光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目光落在那个明黄的匣子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压过了身体的剧痛。他挣扎着,用尚能活动的左手,颤抖着抚上那冰冷的匣盖。
王承恩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一眼戚光,身影如来时般悄然退去。
戚光的手指摸索着,用力掀开了匣盖。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册装帧古朴、厚重异常的书籍。深蓝色的封面上,是四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墨字——《纪效新书》!
戚光的呼吸猛地一窒!戚继光!这是他戚家先祖的心血!是东南抗倭百战淬炼出的兵家至宝!皇帝…竟将此书赐给了他?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书册捧起,如同捧起一座山岳,一方军魂!
他挣扎着,示意戚安将他扶坐起来,倚靠在厚厚的引枕上。每一下移动,都痛彻骨髓,但他浑然不顾。左手艰难地翻开那沉甸甸的书页。
士兵的选拔标准(“首取胆气精神,次取膂力便捷…”)!
火器的装填、瞄准、射击流程(“装药要匀,压实要平,火绳要稳…”)!
鸳鸯阵的演变、克制与实战运用(“队形如墙而进,长短兵器相杂,火器居中以击…”)!
严格的赏罚条令、行军扎营的细节(“营盘要坚,斥候要远,赏不逾时,罚不迁列…”)!
图文并茂,字字珠玑!戚光浑浊的双眼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是濒死的雄狮看到猎物的光芒!是绝望的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光芒!
这…这哪里只是一部兵书?这分明是为他,为那支皇帝正在黑暗中拼命铸造的新军,量身定做的魂魄!是将他戚家军昔日的荣光,与墨衡手中那些尚在锻打、带着滚烫火星的铁管,完美融合的桥梁!
“呃…嗬…” 戚光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声音,左手死死攥着书页,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的剧痛依旧如影随形,但一股更强大、更灼热的力量,正从那书页中,从戚家血脉的深处,汹涌地注入他那残破的躯壳!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穿透了弥漫的药味,仿佛穿透了戚府厚重的墙壁,死死钉向西山的方向!钉向那风雪中依旧咆哮的锻锤!钉向墨衡那油尽灯枯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墨…衡…” 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和命令,“撑…住!”
老管家戚安看着主人眼中那重新燃烧起来的、足以焚尽一切虚弱的光芒,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混杂着震撼与希望的泪水。将军的魂,回来了!尽管他的身体,还在深渊的边缘挣扎。
**——**
子时将近,风雪狂舞。
西山格物院工坊内,依旧灯火通明,锻锤轰鸣。墨衡已经彻底到了极限,每一次抡动铁钳,都感觉手臂的骨头要碎裂开来,肩胛处的旧伤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炙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模糊,只有炉火中那跳动的红色和锻锤下延伸的枪管,还在他视网膜上烙下清晰的印记。
“第九十九…根…” 计数老匠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
嗤——!滚烫的枪管插入冰冷的淬火水桶,白汽冲天!
工坊沉重的大门,在这狂暴的声响中,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风雪呼啸而入,但随即被更庞大的阴影堵住。
王承恩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身后,是几十名精悍如铁的内监力士,两人一组,抬着一个个沉甸甸、覆盖着油布的箱子。箱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在锻锤的间隙清晰可闻。
墨衡似乎有所感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汗水、油污、煤灰在他脸上凝结成僵硬的面具,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依旧燃烧着两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焰。
王承恩没有看僵在一旁、脸色惨白的胡主事一行人。他径直走到墨衡面前,无视那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气味,声音平静无波,却穿透了所有噪音,清晰地送入墨衡耳中:
“墨先生,皇爷口谕:东西,到了。”
他微微侧身,示意那些箱子。一名力士上前,猛地掀开其中一个箱子的油布!
刹那间,昏暗的工坊仿佛被点亮!一片耀眼的银白色光芒,从那箱子中迸射出来!那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银光闪烁的官锭!十五万两白银!如同一条凝固的星河,带着冰冷的重量和无与伦比的决心,灼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皇爷说,”王承恩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冰冷而坚硬,“十日之期,不变!少一根枪管,提头来见!但,该买的铁,该烧的炭,该用的钱…天塌下来,有皇爷顶着!你,只管铸你的铁!造你的枪!”
墨衡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栽倒。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箱白银,又缓缓抬起,越过王承恩的肩膀,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那深宫中同样在孤注一掷的年轻帝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猛地转回身,不再看那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银山。布满烫伤裂口和老茧的手,再次死死抓住了冰冷的铁钳,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将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料,狠狠塞向那咆哮的锻锤!
轰!咣——!!!
第一百次锻打,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咆哮,震得整个工坊的梁柱都在呻吟!炽热的火星如同逆飞的流星,在银山的光芒映照下,溅射向墨衡那如同铁铸般、永不弯曲的脊梁!
王承恩看着那在锻锤与烈焰中搏命的身影,又冷冷地瞥了一眼旁边呆若木鸡、面无人色的胡主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寒刺骨的弧度。他挥了挥手,内监力士们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抬起剩余的银箱,隐入工坊深处,如同投入熔炉的薪柴。
风雪在门外呼啸,工坊内,烈焰升腾,锻锤如雷,银光刺目。铸骨,铸器,亦铸魂!帝国的命运,在这寒夜的火光与银辉交织中,被推向那深不可测的汹涌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