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西山铸器护国魂(1 / 2)

西山格物院工坊内,滚烫的淬火白汽尚未散尽,冰冷的风雪裹挟着胡主事一行人闯入带来的寒意,与炉火的灼热在门口激烈碰撞,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区域。锻打声稀稀落落地停下,工匠们布满汗渍和煤灰的脸上,愤怒与不安交织,目光如同钉子般刺向这群不速之客。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以及一种无声的敌意。

胡主事被墨衡那淬了火般的眼神钉在原地,脸上那层公事公办的假面几乎挂不住,心头那丝莫名的心悸让他喉头发紧。他强自镇定,抬高了下巴,声音刻意拔尖了几分,试图盖过残余的锻锤轰鸣:“墨先生!你这是何意?抗命不遵吗?工部查验物料钱粮,乃是正办!岂容你如此推诿搪塞?账册没有?库房钥匙呢?莫非这西山格物院,已然成了法外之地,耗用的朝廷钱粮,连个明白去处都查不得了?”

他身后的几个随从也聒噪起来,目光在堆积的矿石、焦炭上游移,试图找出些“靡费”的蛛丝马迹。

墨衡背对着他们,佝偻的脊梁像一张拉满的硬弓。他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后的聒噪,布满烫伤裂口和老茧的手死死握着铁钳,将一根烧得暗红的枪管粗胚精准地送入咆哮的水力锻锤之下。

轰!咣——!

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炸开!整个工坊的地面都似乎在颤抖。巨大的锻锤挟着千钧之力轰然砸落,通红的铁胚在砧座上剧烈变形,炽热的火星如同暴雨般向四面八方疯狂迸射!其中几颗滚烫的星点,带着刺耳的“嗤嗤”声,精准地溅射到胡主事崭新的棉袍前襟上,瞬间烧穿几个焦黑的小洞!

“啊!”胡主事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连后退,狼狈不堪地拍打着冒烟的衣襟,脸色煞白。

墨衡这才微微侧过头,布满血丝的眼角余光扫过胡主事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嘶哑的声音如同钝刀刮过生铁:“要查账,进去。炉边、锤下、水里,自己找。”他不再看他们,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铁钳,调整着粗胚的位置,声音淹没在锻锤又一次落下的恐怖轰鸣中:“第九十八根!火候!落点!”

那负责计数的老工匠,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第九十八——!”

这声嘶吼,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和执拗,彻底点燃了工坊内压抑的气氛。短暂的停滞后,巨大的锻锤再次轰鸣,其他工匠也咬着牙,抡起了手中的铁锤,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鼓风炉的呼啸声、淬火的嗤嗤声重新汇聚成一股震耳欲聋、狂暴不屈的洪流。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劳作噪音,而是一种宣言,一种用血肉和意志对抗一切阻力的呐喊!

胡主事和他的人,彻底被这钢铁意志的洪流所淹没、排斥。他们像几只误入猛兽巢穴的兔子,站在风暴与烈焰的边缘,进不敢进,退又不甘,徒留难堪。雪花落在他们僵硬的肩头,又被工坊内喷涌的热浪迅速融化,留下冰冷的水渍,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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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

暖炉驱不散赵琰眉宇间的寒霜。他面前的紫檀御案上,摊着两份奏书,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一份来自兵部,厚厚一叠,由尚书周廷儒领衔具名。奏疏措辞恭谨,引经据典,核心却如冰冷的刀锋——全力反对皇帝“另起炉灶”编练新军的提议,尤其反对将这支新军建立在“尚属虚无缥缈”的火器之上。奏疏洋洋洒洒,痛陈三大弊:“其一,京营虽需整饬,然根基尚存,汰弱补强、整肃军纪即可,另立新军,徒耗国帑,动摇根本,易致军心涣散;其二,火器朽坏,人所共知,墨衡所铸,纵能打响,亦难敌北狄铁骑剽疾,且训练需时,远水难救近火;其三,当务之急乃增援宣府,可抽调京营健卒,命卢象升就地整编,方为务实之举。”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老成持重、不容置疑的“正道”气息,将赵琰的建军方略贬斥为纸上谈兵、劳民伤财的妄举。这背后,张廷玉的身影若隐若现。

另一份,则是墨衡递进来的密折。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触目惊心的数字和冰冷的事实:“枪管锻打,第九十八根。精铁料,仅余两日之用。上等辽东焦炭,告罄。匠人轮替不足,已倒三人。工部查账,意在断供。”最后一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赵琰最后一丝幻想。

张廷玉的反击,开始了。而且精准地打在了赵琰最脆弱、最急迫的命门上——钱、粮、物料!釜底抽薪!

赵琰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闭着眼,脑海中《纪效新书》的图文与西山工坊那震耳欲聋的锻打声、墨衡佝偻的背影、戚光苍白的面容、宣府杨洪奏疏上泣血的文字、以及张廷玉那看似忠谨实则深不可测的眼神,疯狂地交织、碰撞。

京营?那些勋贵蛀虫盘踞的泥潭?抽调所谓的“健卒”去宣府?不过是给狄骑送去更多的功勋人头!至于卢象升,他需要的是能战敢战的精锐,而不是一群被勋贵吸干了骨髓的老弱残兵!

新军!火器!这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刺破北狄铁骑阴云的一线曙光!墨衡的枪管,戚光的魂魄,陈纪新法的筋骨!缺一不可!

然而,张廷玉用“祖制”、“国本”、“靡费”这些冠冕堂皇的大帽子,死死堵住了国库正途的拨款。兵部的奏疏,就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王承恩。”赵琰的声音在暖阁中响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

如同影子般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无声地出现在御案旁:“老奴在。”

“内承运库(皇帝私人内库)现存银几何?金几何?”赵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锋。

王承恩垂目,心中飞快盘算,低声道:“回皇爷,现存银约二十五万两有奇,金三千两。此外,尚有历年积存贡品:苏、杭织造上等绸缎两千匹,江西御窑瓷器五百件,滇南宝石三匣,高丽参、辽东貂皮等若干。”

赵琰的指尖在御案上划出一道无形的线:“传朕密旨:内库现存银十五万两,金两千两,着你亲自调度,今夜子时前,务必秘密运抵西山格物院!交予墨衡!”

王承恩心头剧震!内库几乎是皇帝最后的家底了!十五万两白银!这几乎是孤注一掷!但他面上毫无波澜,只深深一躬:“老奴遵旨。”

“还有,”赵琰的目光扫过那份兵部奏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兵部不是说抽调京营健卒增援宣府是务实之举吗?好!传旨兵部及五军都督府:着令京营提督成国公朱纯臣,即日起,从京营三大营中,拣选‘年富力强、弓马娴熟、家世清白’之健卒三千!十日之内,点校完毕,交付宣府总兵卢象升麾下听用!朕,倒要看看,他们能交出些什么货色!”

王承恩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这是一记凌厉的反手!你不是反对我练新军吗?不是鼓吹抽调京营增援吗?好,我让你抽!而且要大张旗鼓地抽!把你口中那些“尚存根基”的“健卒”都抽出来!看你张廷玉、周廷儒如何应对勋贵集团的滔天怒火!看你如何在勋贵和清流之间自圆其说!这旨意一下,无异于在勋贵盘踞的京营这个脓包上狠狠剜了一刀,逼着脓血现形!同时,也为皇帝自己暗中编练新军,暂时转移了朝堂上最锐利的目光。

“老奴明白!”王承恩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暖阁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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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衙门深处,陈元签押房。

油灯如豆,映照着陈元那张在算盘珠跳跃光芒下显得愈发沉静的脸。他刚刚收到西山方向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的急讯:工部刁难查账,物料将罄!尤其是精铁与上等焦炭!

几乎与此同时,他安插在内承运库外围的一个眼线,也送来了一个模糊但极具指向性的信号:掌印太监王承恩深夜调集大批内库力士,动向不明,疑有大宗银钱转运!

两相结合,陈元的心猛地一沉。皇帝动用了内帑!而且是巨资!这消息一旦泄露,张廷玉只需轻轻扣上一顶“内帑靡费无度,罔顾国本”的帽子,再煽动御史言官,便能掀起一场动摇帝位根基的滔天风浪!西山工坊,立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万劫不复!

必须掩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在户部的账面上,为这笔巨款的去向和随之而来的大宗物资采购,织就一张天衣无缝的伪装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桌角一份刚送来的、关于江南丝市行情的邸报。手指在算盘上无意识地拨动了几下,一个大胆而精密的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

他铺开一张特制的、带有暗纹水印的素笺,提起笔,不再使用密语符号,而是用一种极其流畅、带着浓厚江南口吻的行商笔法,快速书写起来:

“敬启南直隶‘瑞锦祥’吴大掌柜台鉴:

前番所议苏杭新样织金妆花缎三千匹,敝号已悉数吃进。然近日京中贵人风尚突变,尤喜松江阔幅紫花布之质朴,订单如雪。为免积压,拟将其中两千匹妆花缎,按原价九折,转与贵号分销苏松,货款可暂赊半月。另,急求购松江三梭紫花布五千匹,需上等细密,十日内抵京,价格可上浮一成。万望玉成,火速发运!切切!京城‘广源号’陈三手启。”

写罢,他小心吹干墨迹,装入信封,加盖了一个不起眼的“陈记”商号戳记。这封信,将通过他掌控的、专门走运河快船的商路渠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往苏州瑞锦祥。信中“两千匹妆花缎九折转售”是虚,“赊账半月”是饵,核心目的是利用这个“紧急采购松江紫花布”的由头,以及随之产生的巨额“货款”(实则是内帑白银的洗白通道),掩盖即将涌向西山的大批采购资金。

紧接着,他又铺开一张纸,笔走龙蛇:

“密令:晋地‘隆昌记’王管事:即日起,暂停所有生铁外销。库中所存上等潞铁三百料(约18万斤),尽数启运,走汾河水路,转陆路至真定府‘泰和’货栈交割,货主‘西山营造司’。货款由‘广源’汇兑,凭‘泰和’回执支取。沿途关卡,用‘工部军器局采办’勘合通关,务必隐秘迅捷!”

“密令:辽东‘义兴发’李掌柜:不惜代价,三日内,集上等抚顺火焦一千五百料(约90吨),走海路至天津卫码头,接货人‘海河帮老六’,凭‘陈’字铁牌及另一半‘鱼符’为信。银钱,照老规矩,走‘庆丰’票号暗兑!”

一道道指令,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疯狂转动。潞铁、焦炭,这些铸造枪炮不可或缺的“筋骨”和“血液”,将通过他精心编织的、横跨大江南北、官商交织的庞大网络,绕过所有官方的耳目,避开张廷玉可能布下的层层阻碍,以“营造司物料”、“商号采购”等种种合法或灰色的名义,被拆解、转运、重组,最终汇聚到那个风雪中的西山工坊。而皇帝挪用的内帑白银,也将通过“广源号”采购“松江紫花布”的巨额货款名义,洗白后注入这些渠道,支撑起这庞大的地下输血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