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早已被染成一片猩红。刺鼻的血腥味、消毒水味、腐烂味混合在一起。惨叫声、无意识的呻吟声、军医疲惫的吼声、锯骨头的瘆人声响此起彼伏。担架层层叠叠,伤兵密密麻麻,许多重伤员甚至直接躺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等待。
这里是死神的后院,名为伤兵营的停尸场。
赵振江派来的士兵用枪和嘶吼硬生生在混乱拥挤的伤兵堆里清出一条路:“让开!这是陈锋团长!铁闸高地的陈团长!医生!救救他!”
“陈锋?哪个陈锋?”一个挂着听诊器、满脸血污和疲惫的老军医被拖了过来。
“打铁闸那个!刚刚在西岸救了无数兄弟命的那个!”李老全急得快疯了。
老军医拨开人群凑近门板一看。饶是他见惯了战场惨状,也被陈锋的模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左臂扭曲,肩胛骨粉碎的茬口在绷带下狰狞可见(手臂是绑回来的但肩胛骨废了);左眼深陷的眼窝,暗红的血痂和绷带糊在一起;胸腔微微起伏,每一次都带着如同破风箱般的杂音;军服早被血浸透发硬,与伤口黏连在一起;几处被炸弹或子弹撕裂的皮肉翻卷着,能看到森白的骨头;门板上血迹斑斑…
这根本就是个刚从炼狱油锅里捞出来的骨架!
“快!抬进手术棚!”老军医的医者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绝望,“热水!剪刀!吗啡!手术钳!妈的止血钳全拿来!”
几个还能动弹的医护兵被吼了过来。
临时手术棚(几块雨布搭成的)里,条件简陋到极致。一盏汽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老军医颤抖着手,用消毒水(所剩无几)清洗陈锋的伤口,然后用剪刀剪开黏连的衣物和绷带。每一次触碰都能引发伤员无意识的痉挛。左眼空荡的眼窝处仍在渗血;左肩胛骨处巨大的开放性骨折,骨茬和泥土碎片搅在一起;左侧肋部塌陷,呼吸时肺部的异响清晰可闻;身上还有多处深可见肉的伤口和嵌入皮肉的弹片…
生命体征几乎消失。
“吗啡…还有吗?”老军医声音干涩。
一个护士哆嗦着递过一支仅剩小半管的吗啡。针头刺入陈锋残破的臂膀,药剂推入。
接着是粗暴但必须的操作:清洗创口、拔出大的弹片、徒手夹出大块的骨渣和泥土、缝合大的血管…没有消炎药!只能用沾了消毒水的纱布狠狠塞住伤口深处!肋骨没法复位固定,只能任由塌陷的胸廓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断臂仅做了最简单的清创止血包扎…
每一秒都像在走钢丝。老军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混合着血水。
“血压测不到了…心跳…140多…太弱…”护士带着哭腔报着坏消息。
“止血粉!给老子用!”老军医吼着,接过一个士兵递来的小纸包(止血粉,一种混合了草木灰、云南白药粉的劣质替代品),狠狠按在陈锋肩胛那最大的伤口上!纱布疯狂加压包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吗啡起了点作用,也许是身体最后的潜力被压榨出来。陈锋那微弱到几乎要消失的呼吸,似乎稍微规律了一点。心脏仍在狂跳,但至少还没有停。
“…止…止住了?妈的…真是铁打的命…”老军医瘫坐在地上,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看着担架上被绷带裹得像破碎木乃伊、仅靠一口气吊着的陈锋,喃喃自语。这不是治好了,只是暂时用最粗粝的战场手段,把这支离破碎的生命从奈何桥边缘又钉回阳世几天甚至几个小时而已。接下来,是伤重不治,是感染,是爆发性破伤风…可能性太多了,但至少现在,他还活着。
棚外,炮火声、喊杀声又骤然激烈起来!濑谷支队短暂的受挫之后,更猛烈、更精准的报复性打击铺天盖地而来!
“副官!长官让你传令!阵地吃紧!鬼子又压上来了!所有能动、能扛枪的轻伤员都给老子顶上去!”一个传令兵猛地冲进棚内嘶吼。
李老全和抬陈锋来的几个兵,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陈团长,又看看外面几乎被炮火犁平的阵地方向,抓起身边的枪。
“陈团长…交给你了!”李老全对着老军医红着眼睛吼了一句,猛地冲出了手术棚!
老军医看着瞬间又变得空荡的棚子和摇摇欲坠的外面战场,又低头看了看担架上那个仅凭一股意志力撑到现在的人。他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汗和血污,疲惫地靠在脏污的棚柱上,对着昏迷的陈锋低声咒骂,又像是祷告:
“妈的…你小子,命要是真够硬…就给老子撑下去…涡河…过了张杨庄…下游还有浅滩…路还远着呢…”
炮火轰鸣声中,涡河的波涛声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浑浊的河水继续奔流,裹挟着残肢断臂、破碎的船板木屑、以及无数个破碎或即将破碎的生命,滚滚向前。这条血河,还远未到尽头。陈锋的战争,也远未结束。他只是被死神在登记簿上用铅笔勾了一个浅浅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