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沉得像浸透了墨汁的裹尸布,死死捂在茅山北麓一处名为“断头坳”的狭窄山谷上。风诡异地停了,空气粘稠而滞重,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混合着腐烂草木和湿润岩石的土腥气。山谷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峭壁,如同巨人张开的、沉默的獠牙,将谷底那条仅容两三人并行的碎石小径紧紧咬在中间。峭壁顶端,嶙峋的怪石在稀薄的天光下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赵猛如同一块被山岩同化的冰冷磐石,紧贴在峭壁中段一道天然形成的狭窄岩缝里。背上的伤口在长时间的潜伏和高度的精神集中下,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如同无数冰针反复穿刺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皮肉。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旧军装,又被凌晨刺骨的寒气冻成冰碴,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但他所有的感官,都死死地凝聚在紧贴耳朵的那副冰冷耳机里,凝聚在身侧那台外壳冰凉、正发出微弱电流嗡鸣的九四式电台旋钮上。
耳机里,是永无止境的电磁噪音海洋。嘶嘶的电流声如同亿万只毒蛇在耳道深处疯狂吐信,各种频率的无线电波混杂其中,像混乱而狂暴的潮汐,不断冲击着脆弱的耳膜。有远处日军据点例行公事、刻板傲慢的通联;有加密的、如同鬼画符般无法理解的短促电码;甚至偶尔还能捕捉到一丝微弱、带着绝望气息的民用呼救信号,瞬间便被更强大的军用频道粗暴碾碎。
时间在冰冷、剧痛和令人窒息的专注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赵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电台面板上那微微颤动的频率指针,布满老茧的手指如同抚摸着情人般,极其缓慢、极其精细地调节着旋钮。每一次微小的转动,都伴随着耳机里噪音海洋的微妙起伏。他在那片混沌的电磁风暴中,如同一个孤独的渔夫,执着地撒网,只为捕获那条名为“清道夫”的致命毒鱼。
他身边,“顺风耳”蜷缩在更深的岩缝阴影里,裹着一件破得露出棉絮的军大衣,冻得牙齿格格作响。他同样戴着耳机,布满皱纹的脸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那双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在嘈杂的噪音中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可疑的、代表着死亡降临的电磁波纹。他的膝盖上,摊着那本深蓝色、封面带着斧劈裂痕的特高课密码本残卷。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纸页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能从那残缺的密码和污秽的血迹中汲取最后的力量。
突然!
“顺风耳”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他那双因寒冷和疲惫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一把扯下耳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压抑到变形的嘶吼,像濒死的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最后哀鸣:
“猛……猛哥!来了!毒……毒蛇出洞了!‘清道夫’!是‘清道夫’的信号!就在……就在我们头顶上!东……东边!很近!”
赵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钢弦!背上的剧痛在这一刻被彻底遗忘!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危机感和终于抓住猎物尾巴的狂喜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眼中寒光爆射,如同黑暗中陡然点燃的两簇幽蓝鬼火!手指闪电般将频率旋钮死死锁定在“顺风耳”示意的刻度上!
耳机里,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特殊调制韵律的日语通话,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滑行的嘶嘶声,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噪音背景:
“……‘毒蝎’呼叫‘蜂巢’!‘毒蝎’呼叫‘蜂巢’!位置确认……断头坳上空!重复,断头坳上空!能见度低……下方山谷……符合目标区域特征……请求……请求‘消毒’指令!重复!请求‘消毒’指令!……”
“消毒”!
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赵猛和“顺风耳”的耳膜!瞬间刺穿了他们的心脏!巨大的寒意沿着脊椎骨一路炸开,直冲天灵盖!这是鬼子释放毒气的行动代号!他们就在头顶!就在这片狭窄的死亡山谷上空!而且已经锁定了位置!
“快!坐标!他们报坐标了吗?!”赵猛的声音如同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急迫!
“顺风耳”脸色惨白如纸,手指如同抽风般在密码本残卷上疯狂划过,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残缺的密码和模糊的标注,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没……没有明确坐标!他们在用……在用飞行坐标定位!方位角……高度……他娘的干扰太强!听不清!猛哥!他们……他们要投弹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顺风耳”的嘶吼——
“呜——嗡——”
一阵低沉、压抑、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瞬间撕裂了山谷死寂的空气!声音来自东方的低空!正快速逼近!
“隐蔽——!!!”赵猛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死寂的山谷!他顾不上电台,顾不上“顺风耳”,身体如同受惊的猎豹,猛地从狭窄的岩缝中窜出!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山谷下方、那些依托巨石隐蔽的战友藏身处嘶声咆哮!
“毒气!鬼子放毒气!找高处!上风头!捂住口鼻!湿布!快——!!!”
吼声在山壁间疯狂撞击、回荡!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警告!
山谷底部,依托着几块巨大落石隐蔽的老班长、刀疤排长等人,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警告惊得头皮发麻!老班长布满风霜沟壑的脸猛地一沉,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一把扯下腰间那条肮脏的汗巾,毫不犹豫地塞进旁边一个积着浑浊雨水的石凹里,浸透!然后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同时嘶声力竭地狂吼:
“听赵猛的!湿布!捂脸!往上风头跑!快——!!!”
命令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短暂的惊愕!所有士兵如同被鞭子抽醒,爆发出求生的本能!他们手忙脚乱地撕下衣襟、摘下帽子,拼命寻找任何一点积水,甚至直接对着石头撒尿,浸湿布片,死死捂住口鼻!然后如同受惊的羊群,不顾一切地沿着陡峭湿滑的谷壁,手脚并用地向上风头方向(西侧峭壁)攀爬!
混乱!极致的混乱!石块被蹬落,发出哗啦的声响!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惊呼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生死时速的混乱攀爬中——
“咻——咻——咻——”
几声尖锐、短促、如同毒蛇厉啸的破空声,猛地从东侧低空俯冲而来的那架模糊的日军九七式轻型轰炸机(或经过改装的运输机)机腹下响起!
紧接着!
“噗!噗!噗!”
几声沉闷的、如同重物坠地的轻响,在狭窄的谷底、在人群刚刚撤离的区域附近炸开!没有剧烈的爆炸,没有耀眼的火光,只有几股淡黄色的、带着浓烈大蒜和烂草混合的刺鼻气味的烟雾,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溢出的毒瘴,迅速地从破裂的金属罐体中弥漫开来!
那烟雾扩散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有生命的黄色恶魔,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贪婪地吞噬着每一寸空间!瞬间就笼罩了谷底的低洼地带,并沿着上升气流,快速地向正在攀爬的士兵们蔓延而去!
“毒气!是毒气弹!跑啊!”惊恐的尖叫瞬间被淹没在刺鼻的毒雾和剧烈的咳嗽声中!
跑在最前面的几个战士,因为位置稍高,动作也快,勉强冲到了峭壁中段一块相对凸出的岩石平台,暂时脱离了毒雾最浓的区域。但他们回头望去,心胆俱裂!
谷底和中下部,已经被那片迅速扩散的淡黄色毒雾彻底吞噬!视线变得模糊扭曲!几个动作稍慢、落在后面的士兵,瞬间被翻滚的毒雾吞没!
“呃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毒雾深处爆发出来!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咳咳咳……喘……喘不上气……喉咙……烧着了……啊——!”
“救……救我……”
浓雾中,人影疯狂地扭曲、挣扎、翻滚!如同被投入滚油中的活虾!剧烈的咳嗽声、呕吐声、皮肉被腐蚀的滋滋声、以及绝望到极致的哀嚎,混合着那浓烈刺鼻的毒气味道,在山谷狭窄的空间里疯狂交织、回荡!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图景!
老班长趴在凸出的岩石上,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捂着浸透污水的汗巾,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下方那片翻滚的毒雾和其中疯狂挣扎、渐渐微弱下去的惨嚎身影,目眦欲裂!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刻骨仇恨和巨大悲怆的洪流,几乎要冲垮他的胸膛!他认得这种毒气!是“路易氏气”!沾上皮肉就起泡溃烂,吸进去烂肺穿肠!是鬼子最歹毒的玩意儿!
“狗日的鬼子!我操你祖宗——!!!”老班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峭壁顶端,赵猛所在的岩缝位置相对更高,暂时未被毒雾波及。但他趴在冰冷的岩石上,背上的剧痛早已被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杀意取代!他死死盯着下方那片翻滚的淡黄色地狱,听着战友垂死的哀嚎,一股狂暴的毁灭欲望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奔涌!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鹰隼,瞬间锁定了那架在低空完成投弹、正得意洋洋准备拉高机头返航的日军轰炸机!那架喷涂着猩红膏药标记的钢铁死神,在稀薄的晨光中,轮廓清晰得刺眼!
“操你妈的小鬼子!”赵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翻身,一把抓起一直放在身边、擦得锃亮、枪管缠着破布的三八大盖!冰冷的枪身瞬间与他融为一体!
他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身体在狭窄的岩缝中迅速调整姿势!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枪托!脸颊贴上粗糙的木托!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简易瞄准镜的缝隙,死死锁定了那架轰炸机驾驶舱侧面,那个隐约可见的、戴着飞行帽和风镜的鬼子飞行员侧影!距离……风速……提前量……所有的参数在瞬间涌入他那颗被仇恨和杀意填满的大脑!
没有一丝犹豫!
屏息!
扣动扳机!
“砰——!!!”
一声清脆、凌厉、如同死神点名般的枪响,骤然撕裂了毒雾弥漫的山谷上空!灼热的子弹带着赵猛积郁了太久太久的血海深仇和冰冷的杀意,呼啸着划破冰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