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创作困境与心灵扶持(1 / 2)

琴房的空气凝滞如铅。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切割进来,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投下锐利的光斑,却丝毫驱散不了室内的寒意。苏星晚僵立在斯坦威三角钢琴前,指尖悬在冰冷的象牙白琴键上方,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几毫米的距离,此刻却像隔着一片绝望的冰洋。那些曾经与她灵魂共舞的音符精灵,那些只要她指尖轻触便如溪流般自然奔涌、充满生命力的旋律,此刻杳无踪迹。源头,被彻底封死。

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顾沉舟的声音,他用冰冷的算法生成的无数怪异、破碎却充满原始能量的音乐片段,作为她迷失时的星图和罗盘。在他的引导下,她不再惧怕那些刺耳的噪音、那些颠覆传统的结构,而是像一位冷静的外科医生,拿起手术刀,带着近乎冷酷的分析精神,解剖声音的肌理、骨骼与神经。她学会了在混沌中寻找秩序,在无序中提炼力量。那片名为《熔金之海》的音乐之海,正是在这种近乎自虐的理性探索与内心燃烧的情感熔炉中,艰难地、一点点地从绝望深渊里托举出来。它承载着博物馆那幅油画带给她的震撼——落日熔金的壮烈辉煌与惊涛骇浪的原始力量相互吞噬、交融的瞬间。

然而,这刚刚凝聚成形、还带着新生脆弱的勇气,就如同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一般,晶莹剔透却又不堪一击。就在半小时前,这颗勇气的露珠,被音乐节最大的幕后金主、星耀资本的掌舵人陈明宇,用几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语,无情地击碎了。

那话语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剑,轻易地刺破了勇气的表面,让其中的水分迅速蒸发,只留下一片干涸和空虚。这勇气在陈明宇的话语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就像一只被巨人踩在脚下的蚂蚁,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被碾碎的命运。

“苏小姐,”陈明宇的声音平稳得像精密的仪器,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波动,“艺术价值,当然值得尊重。但任何价值,都需要更广泛的认同基础来支撑其市场价值,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他身体微微前倾,鹰隼般的目光透过金丝眼镜,精准地锁住苏星晚眼底的每一丝波澜,“是坚持你那片可能无人喝彩、风险不可控的‘海’,还是拥抱一个确定辉煌、万无一失的舞台,就在你一念之间。”他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苏星晚最敏感的神经。“无人喝彩”、“风险不可控”——这几乎是所有创作者最深的梦魇。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推,一个厚重的深蓝色文件夹滑过光洁的红木桌面,稳稳停在苏星晚面前。烫金的星耀徽标在斜射的阳光里反射出冷硬、炫目的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刚刚在琴房里、在那些艰难挣扎的日夜中构筑起的、还带着旋律余温的薄薄勇气。窗外,流云悠然飘过触手可及的都市天际线,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构成一幅冰冷而疏离的繁华图景。可苏星晚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底部猛然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她仿佛看到那片刚刚被她和顾沉舟小心翼翼从深渊里托举出来的、燃烧着落日熔金与翻滚着惊涛骇浪的音乐之海,还未真正面世,就被眼前这双翻云覆雨、掌控着资本巨轮的手,轻易地碾碎在冰冷的商业逻辑与风险评估的表格之下。那海,似乎发出一声无声的悲鸣。

“陈先生,”苏星晚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她的声音虽然有些低沉,但却出奇地稳定,没有丝毫颤抖。然而,那声音却仿佛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干涩得让人有些心疼,就像琴房里那蒙尘已久的丝绒琴罩,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摩擦着她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陈先生,那双锐利的鹰目让她感到有些压力,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与之相对,毫不退缩。接着,她继续说道:“这是我的作品,是我用心血和汗水浇灌而成的结晶。我理解您的商业考量,也明白市场需求的重要性。但是,音乐节邀请函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苏星晚’三个字,而不是星耀资本音乐流水线上的定制产品编号。”

说到这里,苏星晚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透露出一丝不甘和坚持。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紧张和焦虑。

陈明宇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算不得笑容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疏离。“苏小姐,我很欣赏你的坚持。艺术家,总该有点脾气。”他指尖再次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笃、笃,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敲在苏星晚的心上,“但舞台之下,是数千万级的投资,是无数工作人员日夜奔忙的心血,是赞助商的期待,是成千上万张门票承载的观众信任。情怀填不饱肚子,也撑不起一个成功的、需要盈利的音乐节品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文件夹,“你的‘海’,立意很好,很有野心。但太险了。市场需要的是什么?是共鸣,是能被大多数人瞬间抓住、产生情感连接的旋律,是稳妥的情绪出口,是一场愉悦的、有安全感的体验。而不是一场可能把观众淹没、让他们不知所措的、过于个人化的声浪实验。”他身体微微后靠,重新隐入高背沙发椅深沉的阴影里,只余下那双眼睛,在光线的切割下显得更加锐利迫人,仿佛能穿透人心。“文件夹里,不止有我们为你量身定做的、经过市场验证的‘成熟’方案,由星耀御用的王牌制作人亲自操刀,确保效果万无一失。还有一份预备合同。签了它,星耀所有的顶级资源——宣传、包装、顶级乐团伴奏、国际级录音团队——会全力为你护航,确保你在那个万众瞩目的夜晚,光芒万丈,成为真正的‘星’。”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个字,然后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苏星晚瞬间绷紧、血色尽褪的脸颊,“至于你现在的作品……《熔金之海》?立意确实独特,可以作为你个人艺术探索道路上的一份珍贵……私人收藏。选择权在你,苏小姐。”他抬腕看了看那块价值不菲、闪烁着冷光的铂金腕表,表盘上的秒针无情地跳动,“时间,”他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最终宣判,“不多了。”

“观云”咖啡厅里流淌的轻柔钢琴曲——一首改编得甜腻圆滑的肖邦夜曲——此刻像无数细密的钢针,持续不断地扎在苏星晚的耳膜上,与陈明宇冰冷的话语形成残酷的对比。她死死盯着那个文件夹,烫金的徽标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网膜。胸腔里翻涌着屈辱、愤怒、不甘,还有一丝冰冷的恐惧——对未知后果的恐惧,对坚持可能带来毁灭的恐惧。那股寒意与灼烧感在体内激烈冲撞,几乎让她窒息。

“抱歉,陈先生,”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僵硬。木质椅脚与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锐响,瞬间划破了咖啡厅刻意营造的宁静氛围。“我无法接受。”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凛冽。她抓起自己放在一旁的手包,指尖冰凉僵硬,仿佛不是自己的肢体。“我的音乐,只属于它自己。”话音未落,她已决然转身,脊背挺得笔直如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抗着无形的重压,快步走向那扇厚重的、象征着逃离的玻璃门。将那杯几乎未动、早已冰凉的咖啡,那份沉甸甸如同枷锁的文件夹,以及陈明宇深不可测、如同深渊般的目光,统统甩在身后。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片云端之上的奢华与彻骨的冰冷。

电梯急速下降的失重感瞬间包裹了她,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挤压出来。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嚣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闷闷地传来,像遥远的潮汐。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的金属轿厢壁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般的刺痛,胸腔里那颗心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坠向无底的黑暗深渊。陈明宇的话反复回响:“无人喝彩……风险不可控……千万级的投资……无数人的饭碗……”每一个字都像巨石,砸在她刚刚鼓起的、脆弱的勇气上。她拒绝了,痛快淋漓地拒绝了。可是,然后呢?星耀是最大的金主,拥有翻云覆雨的能量。她是不是太冲动了?会不会就此被彻底封杀?《熔金之海》会不会永远沉入黑暗,再无见光之日?巨大的恐惧和后悔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推开那扇琴房的木门,伴随着“嘎吱”一声,仿佛时间都被这扇门唤醒了。门后的世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息,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味道。

这股气息,是松香的清冽,如同山间清泉,沁人心脾;是旧乐谱纸张的微尘气息,带着淡淡的陈旧和历史的厚重;还有一丝钢琴漆面特有的、沉静的木香,宛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默默地守护着这片空间。

这股气息,就像一双温柔而悲怆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那原本冰冷颤抖的身躯,在这一瞬间被这股力量包裹,仿佛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港湾。

这里,是她灵魂的避难所,是她在风暴中的锚地。无论外界如何喧嚣,如何狂风骤雨,只要她走进这个琴房,一切都会变得宁静。

顾沉舟正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那把磨旧了的绒面扶手椅里,他的膝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声学理论专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

听到门响,他的头猛地抬起,如鹰般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苏星晚。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外表,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波澜。

他看到了苏星晚脸上尚未褪尽的苍白,那是被恐惧和震惊所侵蚀的痕迹;他看到了她眼中强压却依然汹涌的惊涛骇浪,那是内心世界被风暴肆虐后的狼藉;他还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是无法抑制的情绪在身体上的反应。

不需要任何言语来表达,她整个人所散发出的气息就如同一场巨大的风暴一般,让人无法忽视。那股气息仿佛是从她体内喷涌而出的,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向四周席卷而去。

这股气息异常猛烈,就像狂风骤雨一般,让人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它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周围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物,都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所震慑。

在这股气息的笼罩下,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安静了下来,只有那股风暴在肆虐着,发出阵阵怒吼。

“他……”苏星晚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钢琴边,手指无意识地、眷恋地拂过光滑冰冷的黑色琴盖,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他要换掉《熔金之海》。”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割裂着喉咙。“给了……一份他们所谓的‘成熟’方案,由他们的金牌制作人操刀,确保……‘效果可以预期’,‘风险完全可控’……”她复述着陈明宇那些冷酷精准、如同商业报告般的措辞,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顾沉舟合上书,厚重的书页发出沉闷的轻响。他没有立刻询问细节,只是沉静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的身影高大,像一座沉默而坚实的山岳,无声地矗立在她摇摇欲坠的世界边缘,等待着,也支撑着她积蓄力量去翻越这突如其来的绝壁。“你怎么回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稳定感,穿透了苏星晚心头的混乱。

“我拒绝了。”苏星晚抬眼看他,眼中终于无法抑制地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混合着未消的愤怒、深深的屈辱和一丝劫后余生般的脆弱恐惧。“我说……我的音乐只属于它自己。”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但声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是沉舟……那是星耀!他是最大的金主!我……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万一……万一他动用资源封杀我,万一《熔金之海》真的……”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未知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没有万一。”顾沉舟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像铁锤砸下。他伸出手,干燥温暖的掌心轻轻覆在她冰凉僵硬、微微颤抖的手背上。那暖意像一股微弱却坚定的电流,瞬间传递过来。“你做得对。星晚,你记住,”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牢牢锁住她的眼睛,“没有任何金主,能用金钱买断一个创作者灵魂深处的声音。他要换掉的,不仅仅是一首曲子,那是你的一部分灵魂,是你用生命体验浇灌出的独一无二的存在。妥协这一次,就永远失去了那个真正的‘苏星晚’。”他的话语像重锤,敲碎了她心头的犹豫。他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走到钢琴凳前坐下,自己则拉过旁边平时放乐谱的琴凳,与她并肩而坐。琴房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并肩的身影在暮色渐沉的室内显得格外亲密。“告诉我,他具体说了什么?关于我们的曲子,关于《熔金之海》。”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引导她梳理、宣泄的耐心。

苏星晚定了定神,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她将陈明宇那番“过于个人化”、“实验性太强”、“缺乏大众共鸣点”、“结构风险不可控”、“可能造成观众理解障碍”的冰冷论调,以及那份预备合同如同最后通牒般的存在,原原本本地、带着一丝后怕复述出来。随着她的讲述,顾沉舟的眉头微微蹙起,薄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越来越亮,那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被挑战激起的、冷静到极致的锐利锋芒,如同磨砺中的寒刃。

“实验性强?风险不可控?”顾沉舟听完,嘴角竟勾起一丝近乎锋利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他霍然站起身,走向靠墙那张堆满书籍、乐谱和设备的书桌,那里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他快速打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芒亮起,映亮他专注的侧脸。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唤醒沉睡的程序。黑色的背景上,复杂的音频处理界面亮起,无数彩色的波形图、瀑布般的频谱分析图、跳动的频率柱状图重新开始流淌、变幻,旁边是密集滚动的、如同瀑布般的代码流。“他所谓的‘不可控’,”顾沉舟的声音带着一种技术工作者特有的、基于数据和逻辑的笃定,冰冷而强大,“仅仅是因为《熔金之海》的存在,完全超出了他认知范围里那些僵化的、模式化的商业评估模型!我们的创作过程,每一步都是可控的,可追溯的,建立在坚实的逻辑和情感基础之上!”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调出一个个嵌套的窗口。“灵感的触发点,清晰明确——来自博物馆那幅《落日熔金图》。我们讨论过无数次,那种视觉冲击转化为听觉意象的过程,有详细记录。”他点开一个标注着“灵感源点”的文档,里面是两人早期的对话笔记和图片链接。“结构的搭建,”他调出《熔金之海》的总谱缩略图,上面布满了各种颜色的标记和注释,“虽然大胆借鉴了我用算法生成的非常规音乐片段,那些‘异域风暴’、‘深海脉冲’,但每一个引入的节奏型、独特的音色特质、颠覆性的和声走向,”他放大乐谱的某个复杂段落,“都经过了你极其精密的拆解、转化、筛选和重组!不是简单的拼接,而是有机的融合。你赋予了它们明确的情感意图和内在逻辑支撑。”他又点开一个嵌套的日志文件窗口,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时间、操作步骤和简短却关键的分析备注。“看这里,”他指着其中一行高亮的记录,“十月七日,深夜。引入程序片段A-7的脉冲节奏型,目标是模拟巨浪冲击礁石时那种瞬间的爆发力与颗粒感。经过三次不同速度的调整测试、两次不同力度分层的叠加实验,最终确定采用原始速度放慢百分之四十,并在左手低音区叠加一个持续的低频嗡鸣音,才达到最佳效果——既有冲击的爆发点,又有深海的厚重回响。这不是盲目的实验,这是严谨的求证,是无数次失败后的精确校准!”

他的指尖划过屏幕,调出另一个更为复杂的实时分析图谱,上面是动态变化的声波频率分布和能量释放示意。“再说‘个人化’。”顾沉舟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转向苏星晚,带着一种沉静却无比强大的力量,“艺术表达的本质,就是个人化的!是艺术家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情感密码和世界观在作品中的投射!他用‘过于个人化’这种似是而非的词语来否定《熔金之海》,本身就是一种偷换概念,一种对艺术本质的亵渎!”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罕见的激动,“他真正害怕的,是你的声音太独特,太强烈,太具有辨识度,无法被轻易纳入他熟悉的、可以流水线般批量复制的‘成功’音乐模板。就像……”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比喻,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音乐大师的传记,“就像他习惯了欣赏工笔花鸟的精细与程式化之美,突然看到一幅泼墨大写意的磅礴与混沌,他本能地感到不安、排斥,因为他看不懂其中蕴含的原始生命力和撼人心魄的宇宙感,更因为他掌控不了这种超出他经验范畴的力量!”

苏星晚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流、跳动的频谱、精确的记录,听着顾沉舟抽丝剥茧、逻辑严密、充满力量的分析。陈明宇那庞大的、如同乌云压顶般的阴影所带来的窒息感和自我怀疑,似乎被这理性而坚韧的光芒刺穿了一个孔洞,一缕新鲜的空气透了进来。她冰凉僵硬的手指,在顾沉舟话语的温暖和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知觉。

“那……我们怎么办?”她问,声音里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但已不再是茫然无措的黑暗,而是看到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方向。

顾沉舟“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果断的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转过身,目光沉静而深邃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达核心。“演。”他吐出一个字,清晰、有力,如同战鼓擂响,“如期登台,演好我们的《熔金之海》。用音乐本身,去回答他所有的质疑,去证明‘不可控’的力量,去告诉所有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共鸣!”他的话语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星晚心头的阴霾,点燃了她几乎熄灭的火种。“时间,”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音乐节开幕只剩下最后七十二小时,“现在就开始!”

最后的三天三夜,苏星晚将自己彻底沉入了那片“熔金之海”。琴房厚重的木门紧紧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质疑和一切纷扰。世界缩小到只有眼前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和心中那片燃烧与沉沦、毁灭与新生的图景。

她不再仅仅是演奏,而是用整个生命在搏斗,在与大海共舞。手指在琴键上奔跑、跳跃、沉重地按压、凌厉地刺入。指尖的皮肤在反复的强力触键和摩擦中变得红肿、发热,甚至磨出了薄茧。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汇聚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凝聚,然后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黑色漆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如同海面的雨滴。她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陈明宇冰冷的眼神和威胁,甚至忘记了即将到来的、那个万众瞩目的巨大舞台。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指尖下琴键反馈的真实触感、耳朵捕捉到的每一个细微的泛音变化、肌肉记忆中形成的精确动作,以及心中那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壮阔的燃烧之海与汹涌之洋。饥饿和疲惫被一种奇异的精神亢奋所取代,她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乐器,只为诠释那一个作品而存在。

顾沉舟是这片深海最忠诚、最敏锐的守望者。他不再需要频繁地坐在她身边进行技术指导,更多时候,他或静静靠在墙边,闭目凝神,像最精密的声纳探测器,捕捉着音乐中每一个细微的瑕疵和情感的偏差;或坐在角落的旧沙发里,膝上摊着《熔金之海》的总谱,目光却紧紧追随着苏星晚演奏时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律动——肩膀的起伏、手臂的张力、腰背的支撑、甚至脚腕在踏板上的微妙控制。他像一个行走的声学分析仪,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演奏中那瞬间的凝滞、一丝力度的偏离,或者情感推进中微妙的断层。

“停。”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锐利的针,瞬间刺破了琴声编织的华丽织锦。

苏星晚的手指悬停在半空,最后一个突兀的、未完成的和弦余音在寂静的琴房里嗡嗡作响,带着一种被中断的焦躁。她皱眉,带着困惑和询问看向他,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第三乐章开头,‘熔金破晓’,”顾沉舟站起身,走到钢琴边,手指精准地虚点着摊开在谱架上的乐谱那一行,“你刚才的处理,力量是线性的、均匀递增的,像涨潮的海水,平稳而可预测。但是‘熔金’的感觉呢?”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那种积蓄已久、在黑暗中猛然刺破海平线的光焰!那种瞬间爆发出的灼热感、撕裂感、那种仿佛能灼伤视网膜的‘刺穿感’?它需要的不是温和的渐变,而是爆炸性的突变!”他微微摇头,手指在空气中做了一个陡峭上升的手势,“力量递增的曲线必须更陡峭!从“极弱”到“极强”,几乎在一个小节、甚至半小节内完成!指尖的触键要更‘脆’,更‘短促’,像烧红的金属片被巨锤猛然敲击,发出那种带着金属颤音的、辉煌而锐利的爆响!不是‘按’,是‘刺’!再试一次?”

苏星晚凝神思索,顾沉舟的描述瞬间在她脑海中勾勒出清晰的画面——不是温柔的日出,而是熔岩冲破地壳!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大海的力量吸入肺腑,重新将手指悬停在琴键上方。这一次,她的姿态带上了截然不同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左手低音区,沉重的、如同深海涌动的持续音簇隆隆滚动,营造出压抑、黑暗、无边无际的深渊氛围。右手,那组标志性的上行琶音,从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地心深处传来的 “极弱”起始,每一个音都轻如叹息,仿佛压抑着毁灭性的能量。然后,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短暂跨度里——就在顾沉舟强调的那个小节内——力量如同地壳下的熔岩找到了裂缝,骤然爆发!苏星晚的指尖不再是柔和的按压,而是带着一种凌厉无比的“刺入”感,手腕带动手指,如同挥动短剑,精准而猛烈地“扎”向琴键!每一个音符都像烧红的金针,带着灼人的高温和刺耳的金属质感,撕裂了沉重的低音帷幕!辉煌、锐利、带着灼痛感的爆发力瞬间炸开,充满了整个琴房,甚至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那正是顾沉舟反复锤炼、孜孜以求的“刺穿感”!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保持住!记住这个触键的爆发点和质感!”顾沉舟眼中掠过一丝兴奋的火花,低声喝道。

苏星晚没有停下,她顺着这股爆发开的力量,手指在琴键上奔腾起来,如同驾驭着刚刚挣脱束缚的光之狂龙。光与海的搏斗进入了最狂暴、最混沌的中段——“风暴之眼”。顾沉舟程序中那些精心挑选的“异域风暴”节奏碎片被彻底激活、放大、变形。复杂的复节奏在她左右手间疯狂地交错、缠绕、撞击、分离,如同两股来自不同宇宙的飓风在殊死搏斗。右手高音区,是光焰燃烧、碎裂、飞溅的尖锐嘶鸣与爆裂声,短促、密集、带着令人耳膜震颤的高频泛音,如同无数熔化的液态金箔在超音速的飓风中狂舞、切割空气;左手的中低音区,则是海浪沉重撞击、粉碎又瞬间聚合的怒吼与咆哮,沉重的音块如同万吨巨轮砸落海面,带着碾压一切、粉碎礁石的力量感,低频的震动透过地板传递上来。两种截然相反、却又相互依存的力量在音域的极限疯狂撕扯、对抗、融合。声音的织体厚重得几乎化为实质,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张力、破坏性的美感和一种宇宙初开般的混沌能量。整个琴房仿佛变成了一个声音的熔炉,空气剧烈地震颤着,灰尘在光线中狂舞。

顾沉舟凝神听着,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微微发白。他不仅用耳朵,更用全身心感受着这股由他参与创造、由苏星晚倾力释放的原始力量。当乐曲终于行进到尾声——“沉金之境”,辉煌的主题在右手以更凝练、更内省的方式缓缓再现,却不再是最初那锋芒毕露的穿刺,音符变得如同饱经锤炼的金块,沉重而内敛。每一个音符都像承载着千钧重量,缓慢而庄严地落下,带着壮丽的悲怆和一种涅盘后的宁静。左手的持续低音如同永恒的蔚蓝,温柔而不可抗拒地接纳着那下坠的辉煌,将其包裹、融合。苏星晚的触键变得无比细腻、敏感,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眷恋和告别的温柔,在琴键上流连。半踩的延音踏板让辉煌的和声边缘晕染开朦胧的光晕,如同落日熔金沉入海平线时最后弥散的光华,凄美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