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机油和更深一层、难以名状的腐败气味。苏星晚站在敞开的地下基地入口处,如同站在巨兽豁然张开的咽喉边缘。身后,是城市遥远而模糊的喧嚣,是尚可呼吸的、带着尘埃味道的地表空气;身前,是绝对的沉寂,是浓稠得几乎凝固的黑暗。那黑暗并非全然的虚无,基地深处幽绿的应急灯光如同垂死萤火虫的残光,在通道深处若隐若现,勾勒出冰冷金属管道和粗粝水泥墙壁的模糊轮廓。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吸入的是浸透了岁月尘埃与隐秘阴谋的冰冷气息。巨大的金属门在他们身后合拢,发出沉重的“哐当”声,仿佛最后一声来自外界的叹息被彻底掐断。绝对的寂静骤然降临,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和脚下细微的砂砾摩擦声,在这片巨大的地下迷宫中清晰得刺耳。
“都跟紧,”苏星晚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黑暗中沉睡的某种东西,“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可能布满眼睛。”她微微侧头,视线扫过通道上方那些如同黑曜石般深邃的球体——监控摄像头。它们并非静止,而是极其缓慢、无声地旋转着,冰冷的镜面偶尔捕捉到通道深处那幽绿的光线,反射出一点毫无温度的、非人化的光泽。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迫,仿佛无数冰冷的视线黏附在每个人的后颈皮肤上。
顾沉舟紧走两步,与她并肩,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幽深的通道。“信号彻底隔绝了,”他低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那枚已然失效的通讯器,“我们现在是真正的孤军。”他身后,几名队员屏息凝神,眼神交织着紧张与决然。那个被顾沉舟带来的神秘组织成员——林默,则沉默地落在队伍稍后,身影几乎融化在通道的阴影里,只有镜片在幽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反光,如同黑暗中窥伺的兽瞳。
通道并不平坦。脚下是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踩上去发出轻微“噗嗤”声的尘埃。墙壁粗粝,巨大的、早已锈蚀的金属管道沿着通道顶部和墙壁蜿蜒爬行,有些地方覆盖着厚厚的、暗绿色的苔藓,摸上去湿滑而冰凉。空气仿佛凝滞的深潭水,带着浓重的湿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旧电路板烧糊般的金属腥气。每一次迈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碎这死寂,引来不可预知的窥探。
通道开始向下倾斜,坡度不大,却绵延不绝,仿佛要将他们引入地心深处。幽绿的应急灯光在拐角处被拉长扭曲,投下晃动、变形的巨大阴影,如同潜藏在暗处的巨兽。不知何处传来极细微的“滴答”声,单调、冰冷,像某种残酷的倒计时,精准地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末梢。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通道和永恒的寂静。
“等等。”苏星晚突然停下,举起一只手。动作干脆利落。所有人都瞬间凝固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右侧冰冷潮湿的墙壁底部。那里,在厚厚尘埃和湿滑苔藓的覆盖下,隐约可见几道极其浅淡、几乎被岁月抹平的刻痕。刻痕组成一个图案——一个指向斜前方的锐角箭头。刻痕边缘被苔藓侵蚀,显得模糊而古旧,绝非新近所为。
“看这里。”她轻声说,指尖小心地描绘着那箭头的轮廓。顾沉舟立刻凑近,锐利的目光仔细审视。“旧标记?有多久?”
“很久,”苏星晚指尖捻起一点附着在刻痕凹陷处的、近乎化石般的深绿苔藓粉末,“至少十年以上。苔藓的层次…很深。”
“指向斜前方?”顾沉舟顺着箭头的方向望去,前方通道在十几米外出现一个明显的弯折,“不是我们正走的方向。”
队伍中那个叫陈涛的年轻队员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紧绷的疑惑:“苏队,一个十年前的老记号?这能信吗?会不会是故意留下的陷阱?或者根本就是错的?”他的目光紧张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仿佛陷阱随时会从阴影里扑出来。
“直觉。”苏星晚站起身,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古老的刻痕上,仿佛在与某个早已消逝在此地的灵魂进行无声的对话,“在这种地方,任何一丝不属于‘他们’的痕迹,都可能是唯一的灯塔。正路…太干净了。”她的话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指向未知的箭头,转身,步伐坚定地朝着箭头指示的、偏离主通道的岔路走去。
这条岔路瞬间收窄,仅容两人勉强并行。幽绿的应急灯光在这里变得更为稀疏,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脚下的地面不再是平整的水泥,而是覆盖着湿滑泥泞的碎石,踩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咯吱”声和“噗嗤”声。空气变得更加湿冷刺骨,浓重的霉味混合着一种类似铁锈和腐烂植物的腥气,钻进鼻腔,令人几欲作呕。墙壁触手冰冷,湿漉漉的,不断有冰冷的水珠从头顶锈蚀的管道缝隙渗出,滴落在脖颈上,激起一阵阵寒颤。
林默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此刻他的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在队伍即将转过一个弯角时,他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目光飞快地扫过左侧墙壁上一块颜色略显异常的苔藓覆盖区域。那苔藓之下,似乎掩盖着一个极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符号刻痕——一个由三条弧线构成的、类似未闭合眼睛的图案。他的指尖在衣袋里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快步跟上队伍,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无人察觉这转瞬即逝的异样。
幽暗的通道在前方陡然中断。
手电光柱刺破浓稠的黑暗,却像被无形的巨口吞噬,只照亮了前方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一道巨大的裂口,如同大地被巨斧劈开的狰狞伤口,横亘在通道中央,切断了前路。裂口边缘犬牙交错,裸露着粗糙的岩层和断裂扭曲的钢筋。手电光向下照射,光线投入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如同石沉大海,完全无法触及底部。只有一种沉闷、带着回响的“呜呜”风声,从深渊深处盘旋而上,像无数亡魂在地底深处的呜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令人晕眩的失重感。
裂口对面,大约十几米开外,依稀可见通道的延续。而在裂口的这一侧边缘,孤零零地矗立着一个布满灰尘和锈迹的金属控制台。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几盏指示灯在灰尘下极其微弱地闪烁着暗红或幽绿的光,如同垂死生物最后的心跳,微弱得几乎随时会熄灭。控制台面板上,几个磨损严重的按键和一个小小的、布满划痕的显示屏隐约可见。
“老天…”陈涛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发颤,“这怎么过去?飞吗?”
顾沉舟走到裂口边缘,小心地探身向下望去,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盘旋而上的阴风让他也皱紧了眉头。他捡起脚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用力抛向深渊。碎石翻滚着坠入黑暗,起初还能听到撞击岩壁的“咔哒”声,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过了令人心焦的几秒钟,才从极深极深的底部,传来一声极其沉闷、几乎难以分辨的撞击回响。
“至少一百五十米深。”顾沉舟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个深度意味着任何失足都绝无生还可能。他转向林默,目光锐利如刀:“控制台?启动它,桥能放下来?”
林默被顾沉舟的目光逼视着,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强烈的探询。他盯着那布满灰尘的控制台,眉头紧锁,似乎在艰难地回忆着什么。“我…我只知道,它控制着这附近的一些基础维护设施。这座桥…应该是其中之一。但具体…”他用力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真实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不知道操作顺序。这系统太老了…而且肯定被加装了防护。”
绝望的气息如同深渊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几乎要将几人冻结在原地。一百五十米的死亡鸿沟,一个可能毫无用处的古老控制台,一个无法提供有效信息的“内应”……前路似乎真的断绝了。
“让开。”苏星晚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她推开挡在身前的顾沉舟,径直走到控制台前。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她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悬停在布满灰尘和油腻的控制面板上方几厘米处。她没有立刻去擦拭灰尘,也没有盲目按键,而是缓缓地移动着手掌,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压抑的沉默中,只有深渊的风声在呜咽。陈涛忍不住焦躁地来回踱步,鞋底摩擦着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顾沉舟则紧紧盯着苏星晚的动作,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突然,苏星晚悬停的手掌顿住了。她的指尖精准地落在一个几乎被灰尘完全覆盖、边缘已经有些变形的金属按钮上。那按钮的位置非常不起眼,在控制台面板的右下角。
“有温度。”她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同伴,“极其微弱,但…比其他按键高一点点。”她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拂去按钮上的灰尘,露出了下面磨损严重的圆形凸起。接着,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面板,指尖划过那些模糊的标识和磨损的刻度。“看这里的油渍分布,”她指着面板边缘几处不易察觉的、被反复摩擦而显得格外光亮的区域,“还有这些细微的划痕方向…是操作时指甲或工具反复刮擦留下的轨迹。”
她的指尖悬停在面板上方,沿着那些无形的轨迹缓缓移动、组合,仿佛在空气中勾勒着某种复杂的密码。她的眼神锐利如鹰,捕捉着面板上每一个细微的磨损、每一丝残留的污渍痕迹,将它们拼凑成一个可能的操作逻辑图。控制台内部传来极其微弱的电流嗡鸣声,仿佛一个沉睡的古老机械正在她的注视下被唤醒。
“需要两个人。”苏星晚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同时操作。”她的指尖最后停在面板左上角一个完全被锈迹覆盖、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方形凹槽上。“这里,需要保持持续按压。”她又指向面板中央一个不起眼的、带有细小缺口的旋钮,“这里,逆时针旋转三格,必须精准。”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右下角那个带有微弱温感的圆形按钮上。“然后,才能按下这个启动键。顺序和同步,缺一不可。一旦出错…”
她没有说下去,但深渊之下传来的呜咽风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顾沉舟立刻上前一步:“我来按旋钮。”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我…我来按住这个!”陈涛鼓起勇气,指着左上角的方形凹槽。尽管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苏星晚点点头,目光最后确认了一遍自己推演出的轨迹。她将右手食指悬停在那个启动键上方,左手则稳稳地扶住控制台冰冷的边缘,稳定重心。“准备。”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三…二…一!”
“一”字落下的瞬间,三人如同精密仪器般同步动作!
陈涛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掌死死按进左上角那个锈蚀的方形凹槽,冰冷的金属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几乎同时,顾沉舟的手指已经搭上中央旋钮,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逆时针转动。旋钮发出艰涩刺耳的“嘎吱”声,仿佛内部的锈蚀在剧烈摩擦。一格…两格…旋钮卡在第三格的位置,异常沉重!
“用力!”苏星晚低喝,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顾沉舟的动作上,悬在启动键上的食指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却稳如磐石。
顾沉舟额角青筋微现,低哼一声,手腕猛地加力一拧!“咔哒!”一声清晰的、仿佛机括咬合的脆响传来,旋钮稳稳停在了第三格的位置!
就是现在!
苏星晚的食指如同出膛的子弹,没有丝毫犹豫,精准而有力地按下了右下角那个温热的圆形按钮!
“嗡——!”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大轰鸣骤然响起!整个通道都随之剧烈震动起来!头顶的尘埃簌簌落下,碎石从裂口边缘滚落,坠入无底深渊。控制台上所有指示灯疯狂闪烁,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