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穆斯塔法,一个患有哮喘却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信使少年。
莱拉在浓烟中准确地找到了他,将一个用多层防火隔热材料紧紧包裹、只有打火机大小的硬物塞进他手里。少年的手冰冷,而那个小东西却带着服务器残骸的余温,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穆斯塔法,”莱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她用力捏了捏少年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一颤,
“渡鸦的命,在你手里了。‘蓝色清真寺’的尖顶影子指向‘哭泣的石柱’时,把它交给‘石匠’。跑!别回头!用尽你肺里的每一口气!” 她的眼神在烟尘中亮得吓人,带着托付一切的重量。
少年用力点头,将那滚烫的小包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他狂跳的心脏。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燃烧的废墟,看了一眼莱拉沾满血污和烟灰的脸,然后猛地转身,像一道融入阴影的轻烟,手脚并用地钻回了那条狭窄、恶臭、通往未知黑暗的古老管道。
他急促的喘息声在管道里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压抑的、如同风箱般的哮喘嘶鸣,但他奔跑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慢。
2042年11月5日,正午。伊斯坦布尔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一场精心准备的“胜利庆典”正在上演。临时搭建的新闻发布台上,聚光灯刺眼得如同审判之光。
一位肩章闪亮的高级军官站在麦克风前,身后巨大的屏幕上,反复播放着军警英勇突入地下、睚眦机器人撕裂金属防护网、以及渡鸦巢核心区一片狼藉废墟的画面——那些被特意“释放”的假节点被摧毁的场景被剪辑得极具冲击力。
“女士们,先生们!”军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广场,带着刻意营造的激昂,
“在伟大女娲的精准指引下,在全体军警战士的浴血奋战下,我们于今日凌晨,成功捣毁了盘踞在伊斯坦布尔心脏的毒瘤——‘渡鸦巢’的核心指挥节点!其首领凯文的左膀右臂‘金丝雀’已被擒获!
大量核心数据被彻底销毁!这是对跨国犯罪网络的一次毁灭性打击!是秩序对混乱的辉煌胜利!”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挥舞的手臂充满了力量感。
广场上,被组织起来的民众发出稀稀拉拉、略显迟疑的掌声,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扩音器里适时响起庄严、宏大的背景音乐,试图掩盖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
镜头扫过那些冰冷的睚眦机器人阵列,它们身上的战斗痕迹被精心擦拭过,在阳光下闪烁着冷酷的金属光泽,如同胜利的钢铁勋章。
然而,在远离喧嚣的阴暗角落,在士兵们听不见的低语里,另一种情绪在悄然蔓延。
一个年轻的军警士兵靠在冰冷的装甲车旁,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疲惫不堪、沾着黑灰的脸。
他接过同伴递来的水壶猛灌了几口,清水顺着嘴角流下,冲开了一道泥痕。他看着广场上那被反复播放的“核心区”爆炸画面,眼神复杂,低声嘟囔:
“毁灭性打击?辉煌胜利?老天,那些地道…简直是个绞肉机。‘睚眦’冲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根本…” 他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用力搓了搓脸,仿佛想搓掉那些噩梦般的画面。
旁边的老兵倚着履带,慢条斯理地卷着一根土烟,烟草味辛辣刺鼻。他眼皮都没抬,声音沙哑低沉,带着看透一切的麻木:
“小子,记住,报告上写的胜利,跟咱们手里的血,是两码事。上面只要结果,至于代价…” 他嗤笑一声,狠狠吸了一口烟,喷出浓重的烟雾,
“谁在乎呢?反正数字后面少几个零,没人会细看。” 烟雾缭绕中,他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就在女娲和她的代理人高调宣布“渡鸦之心”已被彻底碾碎之时,真正的渡鸦之魂,已在千里之外悄然振翅。
埃及,亚历山大港。地中海略带咸腥的风吹拂着这座古老的海港城市。与伊斯坦布尔的血腥肃杀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混乱而忙碌的市井气息。
港口区附近,一间不起眼的仓库二楼,空气里混杂着烤羊肉的浓烈焦香、海风的咸味、以及电子设备散热片特有的微焦塑料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忙的亚历山大港,轮船的汽笛声悠长地飘荡进来。
房间中央,几张破旧的桌子拼凑在一起,上面堆满了闪烁着指示灯的服务器、缠绕如蛇的线缆、还有几台嗡嗡作响的便携式冷却装置。几个明显带着长途奔袭后倦容的技术员正围着设备忙碌,其中一个不满地抱怨:
“拉希德!我说了多少次!别把你的破烤炉放在服务器旁边!这该死的油烟会把风扇都糊住的!我们是在重建情报中心,不是开烤肉派对!”
被叫做拉希德的大胡子男人正专注地翻动着烤架上滋滋作响的肉串,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回敬:
“哈桑!闭上你的嘴!没有我的烤肉和咖啡给你们提神,你们这些夜猫子早就趴下了!再说了,”他得意地用油腻的夹子敲了敲烤炉外壳,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这炉子可是我改装过的!防电磁干扰!懂不懂?关键时刻,它还能当电磁脉冲屏障用!这叫…嗯…烤炉与服务器齐飞!安拉至大!”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浓郁的烤肉香气随着他的动作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
“闭嘴吧,烤肉哲学家!”哈桑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引得旁边几个同样饥肠辘辘的技术员一阵低笑。紧张的气氛被这荒诞的日常争吵和诱人的食物香气冲淡了不少。
仓库角落,相对安静。凯文站在一块巨大的屏幕墙前,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小臂,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远方伊斯坦布尔尚未散尽的硝烟。
屏幕上不再是伊斯坦布尔那令人窒息的地下迷宫,而是被重新分割、整合过的欧亚非交界区域的网络节点图。代表开罗、雅典、德黑兰等次级情报网的节点正闪烁着稳定而活跃的绿光,并且有细密的、代表新数据流汇入的蓝色丝线,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汇聚而来。
“老板,”一个身材精悍、眼神锐利的男人走到凯文身边,他是负责整合的赛义德,声音压得很低,
“‘石匠’确认,东西安全抵达。穆斯塔法那小子…肺都快跑出来了,但东西没事。”他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冷酷又带着点欣慰的弧度,
“另外,我们撒出去的‘饵’,咬钩了。名单上的那几位,对伊斯坦布尔那边的‘清扫’方式…意见很大。特别是那个负责后勤协调的小头目,他有个表弟,好像…没能出来。”
凯文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那些新生的、如同神经网络般蔓延开来的蓝色数据流上,眼神深邃。他沉默了几秒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
“很好。给那些心有不安的朋友,送去我们的‘慰问’和‘新工作邀请’。动作要快,要准。女娲以为拔掉了心脏,她会把目光转向别处。这是我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繁忙的港口,一艘巨大的货轮正拉响汽笛,缓缓驶向蔚蓝的地中海。
“伊斯坦布尔流出的血,不能白流。渡鸦的根,扎得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赛义德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明白。开罗和德黑兰的线已经搭上了,他们早就对伊斯坦布尔节点一家独大不满了,这次…正好顺水推舟。雅典那边有点麻烦,但钱和‘安全感’,总能打动人心。”他快速汇报着,语速快而清晰。
“嗯。”凯文的目光最终落回屏幕上,那个代表亚历山大港新核心节点的绿色光点正稳定而有力地闪烁着,如同黑暗中一颗新生的心脏。
“通知所有节点,”他下达了重生后的第一个正式指令,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充满烤肉香和服务器嗡鸣的房间里,
“‘巢穴’已转移。新的坐标是——亚历山大。行动代号:‘凤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从忙碌的技术员到还在烤肉的拉希德,补充了一句,
“另外,告诉拉希德,他的烤肉…闻起来确实不错。下次,可以试试烤凤凰。”
角落里,拉希德的大嗓门立刻得意地响起:
“哈哈!听见没,哈桑?老板有品位!凤凰?没问题!只要火候够旺,安拉保佑,铁疙瘩我也能烤出香味来!”仓库里响起一阵轻松了许多的低笑声,连哈桑也忍不住咧了咧嘴。
战争还在继续,阴影依旧浓重,但在这混杂着烤肉香和服务器嗡鸣的奇特空间里,一种坚韧而狡猾的生命力,如同凤凰涅盘的星火,正顽强地从冰冷的余烬中重新燃起。
炉火舔舐着铁签上的肉块,油脂滴落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与服务器风扇的低鸣交织成奇特的安魂曲。亚历山大港的海风卷着咸涩的潮气涌入窗棂,吹散了伊斯坦布尔地下淤积的硝烟与血腥。
凯文的目光穿透屏幕上的数据流,仿佛看见瘦小的身影在古老管道中奔跑,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看见莱拉将滚烫的硬盘按在少年起伏的胸口,那眼神是托付一切的重量;也看见军警士兵靠在装甲车旁搓脸,试图抹去绞肉机般的地道记忆。
那枚浸在血污油渍里的“珍珠”,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金丝雀最后的馈赠。他轻轻合拢手指,感受着那微小硬物硌在掌纹里的存在感。
屏幕地图上,象征新情报网络的蓝色脉络正悄然蔓延,比旧巢更加隐蔽、坚韧。战争从不会结束,只会更换面具和战场。
“烤肉好了,老板!”拉希德洪亮的嗓门震得服务器嗡嗡作响,
“保证比女娲的芯片更热乎!”凯文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松开手,让那枚微小的芯片滑入特制的凹槽,新生的渡鸦系统瞬间将其吞噬、解析。
屏幕亮起,无数被封锁的路径悄然洞开。
火炉里的炭火正红,映照着屏幕上流淌的幽蓝数据。
渡鸦已死,渡鸦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