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之内,烛火摇曳,将陈子元的影子拉得瘦长。
他那番话语如同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底,尤其是刘备。
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非乱世之罪,乃掌权者之罪”,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备的心坎上。
他怔怔地望着桌案上那跳动的火苗,眼前仿佛不再是这间简陋的屋舍,而是尸横遍野的旷野,是流离失所、哀嚎遍地的百姓。
那些年,他辗转各地,所见所闻,皆是人间惨剧。
黄巾之乱时,他亲眼见过被饥饿逼得易子而食的父母,那空洞绝望的眼神,至今仍是他午夜梦回的魇。
他曾自诩汉室宗亲,欲匡扶社稷,可奔波半生,换来的却是寄人篱下,眼睁睁看着这大好河山在战火中沉沦,百姓在苦难中挣扎。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与悲怆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究竟在为什么而战?
为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为了所谓的刘氏江山?
可这江山,若没有了万民,还剩下什么?
“天下……究竟是何人之天下……”刘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的颤抖,仿佛在问陈子元,又仿佛在问自己,更像是在问这苍茫的天地。
他缓缓闭上眼,泪水终是没能忍住,顺着脸颊上深刻的纹路滑落。
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
涿县桃园结义时的意气风发,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的豪情万丈,徐州城外百姓夹道相送的殷殷期盼……那些曾经支撑着他的信念,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
他拥有了盖世无双的兄弟,赢得了些许仁义的虚名,可他救不了这天下,甚至连安身立命之地都无一寸。
“天下……究竟是何人之天下……”他再次低语,声音却比方才坚定了几分。
那双含泪的眼中,迷茫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猛地睁开双眼,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子元,那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眼神,充满了渴望与希冀。
下一刻,在陈子元惊讶的注视下,这位名满天下的汉左将军、宜城亭侯,竟是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双手抱拳,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的闷响声在这寂静的厅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备半生蹉跎,空有匡扶汉室之心,却无回天之力,致使苍生蒙难,社稷飘摇。今日得闻先生金玉良言,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备德薄能鲜,却有一颗赤诚之心。恳请先生出山,辅佐于备,救万民于水火!备,必将以师礼事之,终生不负!”
刘备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带着血与泪的沉重。
他抬起头,双目赤红,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等待着陈子元的回答。
他知道,这或许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陈子元心中剧震。
他设想过无数种刘备的反应,或礼贤下士,或优柔寡断,却唯独没料到对方会行此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一跪,跪的不是权力,不是地位,而是一个英雄在走投无路之时,为天下苍生放下的一切尊严。
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他没有立刻去扶。
他知道,最后的考验还未完成。
他要的,不是一个会礼贤下士的主公,而是一个真正与他道合的同志。
陈子元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他凝视着刘备,一字一顿地问道:“玄德公,请起。在回答您之前,元也有一问,望玄德公如实相告。”
“先生请讲!”刘备依旧跪着,神情无比郑重。
“敢问玄德公,”陈子元的语气平静,但话语的内容却如平地惊雷,“在这乱世之中,若需取舍,究竟是民重,还是君重?”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这是一个诛心之问,更是一个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僭越之问。
自古以来,君为天,臣为地,民为草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任何一个诸侯面前提出这个问题,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陈子元的心跳在加速,他紧紧盯着刘备的眼睛,这是他最后的赌注。
若刘备的回答有半点迟疑或虚伪,他便会立刻抽身离去,从此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
然而,刘备的反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面对这个足以决定陈子元生死去留,甚至关乎他未来道路的终极问题,刘备竟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洪亮如钟,响彻整个厅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十二个字,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