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林小山的手,像是刚从淤泥里拖出来的粗糙、开裂、缝线边缘渗着淡黄色组织液的污浊的手。五指关节因紧绷而扭曲凸起,伤痕累累的手背青筋狰狞爬行。它向着那张簇新、洁白、边缘泛着冰冷高贵金纹的空白支票伸去。
护士屏住了呼吸,视线如同被焊在五指和支票之间短短的距离上。老周老婆的呜咽彻底卡在喉咙深处,只剩下空洞开合的嘴唇。隔壁老周的监护仪“嘀——”的报警声不合时宜地拉长,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像为某种即将发生的献祭鸣起了哀笛。病房惨白的顶灯直直打在林小山的头顶,光影分割他凹陷的脸颊,一半浸在浓黑的阴影里,另一半则清晰地映出他下颌绷紧如岩石的线条,和那双深陷的眼窝中——两簇燃尽一切痛苦、只剩下死寂又滚烫的微光。
手指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支票那光滑冷硬的边沿。
那一瞬,空气凝结成冰。
啪!
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的手掌,突兀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力,猛地按在了那张簇新的支票上!不是抓住支票,而是用整个掌心将它死死覆盖!按在冰冷的小桌铁皮上!
纸页摩擦铁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尖叫。
是张律师!他不知何时已经越过护士,如一道精准移动的灰色铁壁,硬生生插进了林小山和那张支票之间!宽厚的肩背挡住了来自门外的光线,阴影彻底吞噬了林小山的脸庞。
张律师的脸侧对着护士和老周的老婆,他盯着林小山那悬停在咫尺之外、沾着病房肮脏污浊的手,眉头甚至都没有皱一下,声音依旧平稳、清晰、如同裁决法庭上的锤定之音:
“在你选择触碰它之前,林先生,最后重复一次核心事实——”
他的语速快而冷硬,每个字都像冰锥凿击:
“选择一:收下这张空白支票,你填写任意数字(比如用于解决当前债务与治疗费用的总额),此费用视为对方基于人道主义或和解意愿的预先支付。关键点在于——你一旦签收,即形成事实上的非诉讼和解意向书证!后续所有对顾永福及其‘智享生活’相关主体就暴力伤人、抢劫、组织涉黑团伙、非法侵占劳务报酬(包括老王遇害案)的刑事、民事诉讼指控权利,将被极大限制!司法实践中,法庭会严重质疑你主张的因果关系和索赔诉求合理性!你签下的数字,就是变相承认老王、老周、老刘的遭遇(包括死亡、伤残、被抢劫、被迫害)有明确的‘价值’,而这个‘价值’,将由对方的代理人,在你签收此支票时,用他们指定的墨水记录在你填写的空白上!它将成为一个无法挣脱、为对方卸责的、金光闪闪的铁证枷锁!”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林小山浑浊的眼眸深处:
“选择二:拒绝这张纸!由我代表你,以现有伤情、老周的重伤昏迷状态、警方初步立案的暴力抢劫伤害案卷宗、以及那份被取走的、刻有‘智享生活’公章的老王账本照片核心拷贝(作为警方扣留证据清单编号物证的延伸证明力)为基础——立即向区检察院递交刑事立案监督申请!向区法院提诉前财产保全!目标锁定顾永福个人名下资产,同时锁定与‘智享生活’存在明显财产转移或实际控制关联的关联公司——‘飞达同城速递’与‘安心公寓管理公司’!”
“风险:此途径会立刻彻底激怒顾永福及其整个利益网!你将毫无缓冲地暴露在所有黑枪枪口之下!这病房不再安全!你,老周,甚至你的家人(如果他们信息已被掌握),都可能成为更直接暴力威胁的目标!对方会用尽一切非法手段阻挠司法程序、毁灭证据、甚至可能制造意外事故终结你本人!”
“收益:一旦法院裁定冻结顾永福名下或关联方足额财产,你这近三十万的医疗欠费单,”他用那只盖在支票上的手微微用力点了点桌面,支票在掌心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褶皱声响,“以及后续天文数字的手术费、赔偿金!法院可以裁定直接从被冻结账户划拨先行支付!老周和他家人未来的活命钱有基本保障!老王和老刘的公道追讨,你作为目击证人和共同受害人的指控力,将获得一个勉强能站得住脚的司法通道!记住,”他声音陡然压低,字字砸进骨髓,“后者,只有后一条路,有可能真正撕开顾永福那张人皮,戳穿他这金粉堆里的脓疮!代价是你、以及身边人的命,现在、此刻,作为唯一有价值的筹码,押上去了!”
张律师收回目光,那只压在支票上的手掌纹丝不动,手背上清晰可见的职业青筋隐隐凸显。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盯着林小山那只悬停的、如同凝固蜡像般僵硬的手。
“选支票,签字,我来走流程确认,你躺下,试着忘了今天,或者继续睡。”
“选刀,告诉我。”他语调毫无波澜,“现在说‘起诉’,我转身去立案大厅摁公章。你的命,进入倒计时。”
护士下意识地退后半步,脸色煞白。老周老婆空洞的眼神剧烈晃动起来,她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绝望地盯着张律师那只盖住支票的手,又看向林小山那没有血色的侧脸。
监护仪的滴答声、老周老婆喉咙里滚动的呜咽、张律师手指压在支票上近乎凝固的画面——所有声音、所有光影仿佛被抽空。只有林小山那只手,悬停在炫目的金纹上方半寸,纹丝不动,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病房惨白的灯光残忍地照亮手背上每一道狰狞的褐色裂痕,每一块凝固血痂下的新生肉芽。这张脸的主人仿佛已在病床上风干成一副骨架,连眼球转动时牵拉的细微肌理都带着枯朽的摩擦声。
支票。金粉堆里的腐肉。顾永福那悲悯又掌控的笑脸和老王按在“账本”上那截染油的、断裂的手指在视网膜上交叠碰撞。
他喉咙深处似乎有块棱角分明的烫炭滚动,每一次吞咽都刮擦着撕裂的气管。
起诉。刀。老周老婆浑浊瞳孔里熄灭的最后一点火光,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掐灭。
“嘀——”,老周那台监护仪上的报警灯再次执拗地亮起红光,机械的、冰冷的嗡鸣如同冰锥钻进耳膜。不是幻听。护士猛地回神,两步冲到隔壁床边,急促地按下呼叫铃。
“15床!血氧又掉了!家属准备!医生!医生!”
尖利的铃声骤然划破死寂!如同丧钟被强行撕扯拉响!刺耳的蜂鸣穿透墙壁,在空荡的走廊里反复撞击。
老周老婆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穿,猛地从呆滞中弹起来!枯瘦的身子骨爆发出濒死母兽的蛮力,扑到老周身上!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毫无知觉的病号服袖管,声音撕裂成无法辨认的碎片:
“他爹…!他爹你别丢下我!…签!签了!我们签!!多少钱都签!签了就有钱!有钱了医生就救你!救你啊——!签了支票就有钱!!!”
绝望的嘶吼带着腥咸的血气喷在林小山耳侧的枕头上。她的头剧烈地撞击着床边冰冷的铁栏杆,“咚咚”的闷响如同钉锤砸在朽木上。
护士一边手忙脚乱地检查仪器管线,一边试图拉开哭吼撕扯的女人:“冷静!家属冷静!你这样影响抢救!快拉开她!”
混乱像溃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病房空间。推车的声音,护士的呼喊,老周老婆疯狂地、不放弃任何一个音节地哭喊:“…签支票!支票!支票就是救命钱啊!!!!”
那张簇新的、印着冰冷金纹的支票,此刻却比熔炉中的烙铁还要灼目。它在老周老婆崩溃的呐喊中被赋予了一种狰狞的魔力——仿佛只要指尖落下,填上数字,那嗡鸣的警报就能停止,喷溅的眼泪就能干涸,冰冷机器上那刺眼的红光就会变成生命的绿色。
林小山沾着污渍的手指,悬停在金边上方。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便装、神情冷漠、肩膀上扛着两道杠的男人和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出现在门口。
扛杠的男人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混乱的病房,在那张被张律师死死按住的支票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到林小山煞白僵硬的脸上。
“林小山?”他的声音带着点熬哑的沙哑,但不容置疑,“我是分局刑警队的王栋。昨晚在‘智享生活’仓储巷发生的针对你和周成国(老周)、刘长贵的恶性持械伤人抢劫案,需要你本人正式、单独做一份详细口供。关于你提及的关键证物——一份刻有‘智享生活’公章的对账本照片,我们需要确认你提供原始存储设备的具体时间地点,以及照片拍摄详细过程。另外,顾永福先生公司那边也做了正式询问,”王栋语气平淡地公事公办,“他本人向分局提交了不在场证明,并就你们被不明团伙攻击一事表示‘关切’和‘疑憾’。他委托律师转达,希望能协助受害者解决困难,包括愿意考虑人道救助。”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瞥过桌上那张被按着的支票。
气氛陡然变得凝滞。张律师按在支票上的手指关节,似乎又用力了一分。老周老婆像是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猛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栋,然后又期盼地转向林小山,喉咙里滚动着压抑不住的抽噎。
“林小山,”王栋没有催促,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执法雕塑,宣告着另一种现实,“你现在的口供和选择,直接影响此案定性。有些东西签了,就锁死了。”
那只悬在黄金边沿的手,仿佛承受着来自深渊的万钧引力。一边是老周老婆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字字泣血的“签!签了才有救命的钱!”,一边是王栋警官那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公事公办,每一句“证物”、“口供”、“定性”都在提醒着冰冷的程序和无形的镣铐。病床冰冷铁扶手的寒气已经顺着指缝钻进了骨缝,冻结了血液的流动。
林小山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第一次没有看向那张支票,也没有看向哭嚎的老周老婆,而是越过张律师坚实如铁壁的肩头,落在门口王栋那张冷漠却如同秤砣般稳固的脸上。那张脸代表着冰冷的秩序,以及此刻唯一一条理论上可以触及顾永福的、布满荆棘的缝隙。
填支票的代价是……锁死所有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