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三哥这话……听着倒像是要做那遗世独立的隐士了?”黛玉压下心头的悸动,唇角微扬,故意带上一丝打趣的意味。月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惯常含愁的眸子里,此刻却流转着少见的慧黠光采。
“隐士?”贾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肩膀耸动,竟真的笑出声来。那笑声清朗疏阔,在寂静的夜里荡开,惊起了不远处竹梢上栖息的几只宿鸟,扑棱棱飞向更深沉的夜空。他笑够了,才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回黛玉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和坦荡。
“林妹妹,你高看我了。我可没那份超然物外的仙气儿。”他随手从假山石缝里抠下一小块松动的石子,在指间随意捻着,“隐?往哪儿隐?躲进深山老林啃树皮?那是跟自己过不去!我说的自在,是心里头这根弦儿,得自个儿绷着,也得自个儿松着!”
他屈指一弹,那枚小石子“啪”地一声轻响,不知弹到了哪个黑暗的角落。“就像这府里,”他下巴朝灯火通明的花厅方向扬了扬,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该陪老太太说笑逗闷子的时候,咱也去,这叫人情世故,是活在这世上的‘弦儿’,得绷着。可绷完了,该烦了腻了,那就得松!就像现在,跑出来看看星星,摸摸石头,谁也不搭理!这才叫痛快!懂么?这叫‘该绷时绷,该松时松’,里头的‘真’不能丢,外头的‘假’也不能一点不沾。全绷着是傻子,全松了是疯子。要紧的是,”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黛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心里头得明镜儿似的,知道什么时候在绷着,什么时候在松着,知道哪些是虚的,哪些是真的!这样活着,才不憋屈,才叫一个痛快!”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惊雷炸响在林黛玉耳边。她从未听过如此直白、如此离经叛道,却又如此……鞭辟入里的生存之道!那些长久以来缠绕着她的、关于寄人篱下的委屈,关于人情冷暖的敏感,关于“真”与“假”的困惑,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开了迷雾。原来……可以这样?不必全然委屈自己去逢迎那虚假的热闹,也不必彻底逃离做个世人眼中的“怪人”?心中守住那份“真”,在外面的“假”里也能寻得一份自在的间隙?
她望着贾瑛,月光下他的轮廓似乎都变得清晰而坚定起来。那份混不吝的皮相下,藏着的竟是这样一颗洞明世事却又绝不委屈自己的心。
夜风温柔地穿过庭院,拂动着黛玉鬓边的碎发,也带来草木和泥土湿润的清气。头顶的星河似乎比方才更璀璨了几分,无数光点明明灭灭,无声地倾泻着亘古的辉光。
“心里明镜儿似的……”黛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在细细咀嚼其中的滋味。她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那枚雨花石安静地躺在掌心,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石上那天然流转的“银河”,在星月交辉下仿佛真的在缓缓流动。
“瑛三哥,”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再无之前的羞怯与犹疑,声音里带着一种豁然开朗后的轻快,“你方才说这石头无用,却痛快。我看着它这纹路,倒觉得……它这般长成,不为取悦谁,不为派何用场,只自顾自地美着,便是它最大的‘有用’了。这‘有用’,只对它自己,也只对……懂得它的人。”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石上那深赭色的脉络,“就如那春日枝头的花,开得那般好,难道是为了给人摘了插瓶,或是碾碎了入药么?它自开自落,便是一场圆满。世人看不看得见,懂不懂得,原也不甚要紧。”
这番话,既是说石,亦是说花,更是说她自己,说贾瑛,说这天地间一切不合时宜却又兀自美丽的“无用”之物。她虽未再提“葬花”二字,但那言语间流露出的对生命本真状态的珍视与共鸣,已是不言而喻。
贾瑛坐在假山顶上,静静地听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深沉的、心照不宣的了然。他深深地看着月光下亭亭玉立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层长久笼罩的薄雾似乎被夜风吹散,露出底下澄澈而坚韧的光芒。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的激赏与理解,比千言万语更清晰。
“正是这个理儿!”他朗声道,声音里充满了快意,“美就是美,自在就是自在,管它填不填得饱肚子!这天地间的大痛快,原就在这些‘无用’里头藏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