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天,铅云低垂,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着荣国府朱红的廊柱。荣禧堂内却暖如暮春,地龙烧得旺,四角巨大的青铜熏笼里炭火暗红,散发出沉水香混合着果木的暖甜气息。几案上珍馐罗列,金樽玉盏,映照着满室珠光宝气。今日是史老太君兴致好,借着腊月里节庆的由头,叫齐了府里主子们小聚,连东府的尤氏、秦可卿婆媳也被请了过来。
贾母端坐正中的紫檀雕花大榻上,笑容满面,接受着儿孙们的敬酒和奉承。王夫人、邢夫人分坐左右下首,薛姨妈带着宝钗稍远些。三春姐妹、黛玉、湘云等围坐在稍矮的圆桌旁。宝玉自然是腻在贾母身边,正拿着一个掐丝珐琅的小酒壶给老太太斟酒。贾赦、贾珍、贾琏等爷们坐在另一侧,推杯换盏,气氛倒也热闹。
林黛玉坐在探春和迎春之间,穿着那件浅碧色缕金百蝶袄,外罩月白狐肷褶子,清雅依旧。她小口啜着温热的杏仁茶,目光安静地掠过满堂喧闹。案上菜肴虽丰盛,却引不起她多少食欲。她更在意的是斜对面角落里,那个正和贾琏低声说笑、时不时朝她这边瞥来一眼的身影——贾瑛。
他今日也穿了件簇新的宝蓝色箭袖锦袍,束着玄色腰带,身姿挺拔。只是那坐姿依旧随意,一条长腿屈着踩在身下的锦墩边缘,背脊微弓,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一个空了的白玉酒杯,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混不吝笑容,与周围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爷们们格格不入。他似乎察觉到黛玉的目光,抬眼望来,隔着喧闹的人群,对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
黛玉心头一跳,忙垂下眼帘,端起茶盏掩饰,耳根却微微发热。自从生辰那日他送来蛋糕、八音盒和那首震撼灵魂的诗,两人虽碍于禁令不能常见,但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暖意,却如同炭火般在她心底静静燃烧着,让她在这深宅的寒冬里,感到一丝难得的安稳。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贾珍正拉着贾琏划拳,声震屋瓦。宝玉腻在贾母身边说着讨巧的话。女眷们则各自低声交谈。王夫人捻着手里的迦南香佛珠,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角落里谈笑风生的贾瑛,又掠过黛玉沉静的侧脸,眼底深处那丝冰冷的怨毒如同毒蛇般悄然游动。她清了清嗓子,脸上瞬间堆起那副悲天悯人的温和笑容,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盖过了些许喧哗,传遍整个荣禧堂:
“老太太,今儿天儿可真冷。亏得这地龙烧得旺,屋里才暖和。只是……”她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目光扫过众人,“这年根底下,府里用度大,各处开销都紧巴巴的。尤其是这炭火一项,今年木炭价涨得厉害,库里存的那点上好的银霜炭,怕是……怕是不够支撑到开春了。”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贾瑛的方向,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和挤兑:
“咱们自己人倒也罢了,挤一挤,省一省,总能对付过去。可如今府里亲戚多,客居的也多,人丁越发兴旺,这每日的炭火嚼用……唉,赖总管昨儿还跟我诉苦,说是各处都来讨要,他这差事,当得是战战兢兢,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呢。”
“亲戚”、“客居”、“人丁兴旺”、“炭火嚼用”……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再配上她那看似无奈实则意有所指的目光,堂内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凝滞了几分。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随着王夫人的话锋,投向了角落里的贾瑛,以及……他身边不远处的林黛玉。
谁不知道,这“亲戚”、“客居”,指的不就是这位刚回府不久、搅风搅雨的瑛三爷,还有那位寄居多年的林家表姑娘?王夫人这话,看似诉苦,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贾瑛和林黛玉:你们是外人,是寄居者,是额外增加了府里负担的“客”!尤其是在这炭火紧张的时节,更该识相些,收敛些!
贾赦闻言,立刻放下酒杯,皱眉附和道:“弟妹说的是!这炭火确是大事!今年冬天格外冷,耗费也大。赖大,你可得仔细着点,别让那些不开眼的下人,拿着好炭不当回事,到处糟蹋!”这话更是火上浇油,直接将矛头引向了“下人”和“糟蹋”,暗示有人浪费。
贾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没说话,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邢夫人、薛姨妈等皆垂目不语。三春姐妹面面相觑,有些不安。宝钗垂眸,指尖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珠串,神色恬静,仿佛事不关己。宝玉则有些茫然地看看王夫人,又看看贾瑛,似乎没太明白其中的机锋。
黛玉的脸色瞬间白了一分,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如何听不出王夫人话里的机锋?这分明是在借炭火之事,当众敲打她和三哥哥,提醒他们的“身份”和“本分”!一股冰冷的屈辱感从心底升起,让她指尖冰凉。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中,一个混不吝的笑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噗——!哈哈哈哈!”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贾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一边笑,一边指着王夫人:“太太!我的好太太!您老人家早说啊!不就是银子吗?您跟我绕这么大弯子干嘛?吓得我以为府里要揭不开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