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碎影寒·澜独淬
天光!破晓时分那种最为污浊、最为廉价的青灰色光线!挣扎着穿透窗棂上精致的冰裂纹,如同垂死之人污秽的涎水,缓慢地、湿漉漉地泅浸着室内原本浓重如墨的死寂。
厢房内,那点仅存的、燃烧了大半夜的烛泪已然油尽灯枯。最后一颗浑浊的铜豆焰苗猛地跳颤了几下,骤然熄灭!滚烫的灯油溅落在冰冷的黄铜烛台底座上,发出“滋啦”一声极其微弱的、令人牙酸的哀鸣,仿佛被活活烫死的一声叹息!
随即,唯余一缕散发着焦糊气味的青烟,幽灵般在死寂的空气里扭动着升起,又迅速被窗口渗入的冷气掐断、消散无踪。
彻头彻尾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沈惊澜整个人重重地、完全卸力般深深砸在冰冷的门板内侧!坚硬厚实的雕花门框上凸起的卷草纹样如同无数细小的尖齿,狠狠刺入她背部早已冷汗涔涔的薄衫之下!这尖锐冷酷的触感反而像是某种救赎的锚点,强行拽住了她在冰与火、虚幻与剧痛中被反复碾轧冲撞、几近破碎飘散的魂魄!
“呃…呃…嗬……” 喉咙深处被强行按压了太久太久、几乎要与血沫黏连成一体的最后半口喘息,终于挣破了紧咬牙关的封锁,挣破了胸口那只死死压住的手,带着浓重的血腥与冰冷的涎水,毫无尊严地滑出喉管!
一声无法自控、如同溺水濒死者拼尽全力吸气般的嘶哑呜咽!短暂而破碎!在门框内侧冰冷的回响里,刺耳而孤立!
她猛地抬起了那只刚刚深捂唇舌、沾染了湿冷唾沫和腥甜血痕的手!那只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僵硬的青白色!指甲边缘深深陷入皮肉之中,留下弯月形的、带血的印记!她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甩开这只滚烫而污浊的、承载了太多不堪的手!又像是想要抓住一丝可供攀援的实物支撑——
手背在黑暗中仓惶挥动,猝然撞上了旁边小案几角!
“哐啷——!”
一盏白日里插着半枯梅枝的青玉梅瓶应声而落!撞在冰冷坚硬的青金石地砖上,碎成无数片!碎玉炸裂开时那种尖锐冰冷的脆响,惊得沈惊澜猛地一缩肩!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彻底停止!
碎片溅射开来的声音如同冰雨打落。
她猛地抬头!那双在门板上撞得昏沉、甚至短暂失焦的瞳孔中重新点起两簇燃烧到极致的冰焰!直直刺向地上那堆冰冷的、在微光中泛着幽冷色泽的残骸!破碎的玉片折射着窗外那点微弱的青灰,像无数只刚刚睁开的、冰冷的、带着讽刺窥探的细小眼睛!
不是痛惜!亦非惊恐!
反而像是这彻底的破碎!这猝不及防的毁灭!
猝不及防地!将那强行被她揉碎、塞进袖内深处那个混沌冰冷的角落里的意识!猛然炸醒!
东西……那个从地狱缝隙里抠出来的……东西!
她的另一只手!那只始终如同鹰爪般死死攥紧、将某种坚硬冰冷的异物死死禁锢在罗袖深处、摁在她左胸心口位置的手臂!骤然间肌肉绷紧!那被强行压制了不知多久的、属于那同心结的尖锐棱角,在此刻如同地狱刺出的尖刀,隔着层层布料狠狠地回刺!扎入皮肉!带来清晰的、如同酷刑般的痛感!
沈惊澜猛地低头!整个上半身如同垂死的鱼般佝偻下去!目光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近乎自残的急迫!死死攫向自己的左胸口!
黑暗中!
那宽大、华贵、此刻却被冷汗和不知名污迹浸透显得分外肮脏厚重的云锦广袖深处!那块紧紧按着她心脏搏动之处的袖内布料!
一小团!一个约莫孩童拳掌大小的!隐隐透出坚硬轮廓的!散发着惊心动魄气息的暗影!
它在微微地……蠕动!
随着她心脏每一次濒临极限的剧烈搏动!随着她每一次艰难吸入冰冷空气带来的胸腔扩张收缩!如同一个藏在胸口皮下皮肉骨骼里、即将破体而出择人而噬的活物!在冰冷沉重的绫罗深处不安地蠕动!那轮廓坚硬而嶙峋!硌着她的心跳!也硌着她已然被刺穿的魂魄!
而就在这片足以吞噬一切感知的、混沌冰冷的黑暗里——
一点极其微弱、却如刀锋般凛冽尖锐的猩红光芒!
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那团袖内暗影的边缘!
如同地狱冥河中浮起的一滴血泪!
是那枚同心结上镶嵌的!那粒珍贵的暖阳玉碎末!它那如同凝固的晚霞余烬般的橙红色泽!竟在此刻穿透了袖衣一层层厚重的绫罗!在胸口搏动的挤压摩擦下!骤然折射出一线微弱的红光!
那红光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恶毒!如此尖锐!死死地扎在她眼底!如同烙铁的印记!
像是被这道残酷的红光刺痛了神经!又像是被那硌在胸口的冰冷硬物彻底唤醒了最后一丝决绝!
沈惊澜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如同遭受了一记无形的重击!她那只冰冷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痉挛般猛地探入怀中!
不是那藏着致命东西的袖中!而是直接!狠狠地!刺入了胸前那件早已被冷汗濡湿、紧贴肌肤的抹胸暗袋之内!
冰凉的指尖瞬间触及到一个坚硬、光滑、带着温热体温的轮廓!
是那枚她从不离身、作为沈家嫡女最后身份象征的私印——一方半寸见方的、通体莹白无瑕的羊脂白玉私章!雕着象征沈家权势的玄蛇衔珠暗纹!
温润的玉石瞬间被冰凉的指尖吸附!一种奇异的、稳定的力量感顺着指尖流经僵死的血脉!
“嘶啦——!”
一声粗粝刺耳的裂帛声!在这死寂中惊心动魄地炸响!
她竟毫不犹豫地、用一种近乎毁灭的力量!强行扯破了贴身抹胸内袋与罗裙之间相连的那一道最坚韧的丝绢内衬!连同被血污汗水浸透变得异常滑腻的绫绸腰带一并撕裂!将那枚小小的、却象征着沈氏门楣和昔日沈惊澜骨血尊严的白玉私印!活活剜了出来!
冰冷的玉石紧握在掌心!硌着骨节!那温润的暖意在此刻却仿佛带着灼烧灵魂的滚烫!
私印边缘,还粘连着撕裂布料的内衬边缘线头和几缕沾湿了血渍和汗水的丝絮!她的手指死死地、神经质地抓紧那枚印!如同攥着唯一能维系她此刻破碎存在的一根稻草!指尖的关节因为过度的力道而泛出失血的青白,竟将那温润的羊脂白玉硬生生压进掌纹深处!
“嗬……” 一声极度压抑、混杂着痛苦与某种即将爆发的、毁灭般气力的浊音再次溢出齿缝!她猛地抬手!五指如同鹰爪般张开!对着虚空!
将那枚带着撕裂丝帛、带着血与汗的白玉私印!高高举起!
举向那片窗棂缝隙里渗入的、更加污浊粘稠的青灰天光!
那微弱的光线落在羊脂白玉细润微光的表面!反射出一点冰冷的、模糊的光晕!
如同一尊即将献祭的仪式!充满了绝望的不甘和对世界彻底的嘲讽!
就在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献祭姿态、白玉的冷光与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天光无声对峙的当口——
“砰——!砰——!砰——!”
一声比一声更沉重!更暴戾!仿佛带着压抑了整晚狂怒的擂门声!
如同重锤!毫无预兆地!狠狠砸在沈惊澜死死抵靠的那扇厚实的、冰冷的雕花门板之上!
“夫人?夫人?夫人起身了没有?”周伯那惯常沉稳恭敬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但那声音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异样的紧绷沙哑!每一个字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挤压着!像是在强忍着巨大的恐慌或惊疑!
这绝不是寻常晨起的请安叩问!
那沉闷如擂鼓的撞门声!带着一种极其清晰的、如同野兽刨门般的急躁和力量!
紧随周伯声音之后!几声更加混乱、尖锐、惊惶失措的叫喊声轰然撞开了那片薄弱的门板隔阂!刺入沈惊澜耳膜深处!
“快!快来人啊——!”
“有贼——!有小贼啊——!”
“老爷的书房!老爷的书房遭贼了——!”
叫喊声如同惊破寒潭的巨石!
“贼”字!
“书房遭贼”!
如同一万根淬毒的冰针!瞬间贯穿了沈惊澜已被钉死在门板上的躯壳!直刺入她已被痛苦撕裂殆尽的识海深处!
脑中仿佛有万钧雷霆轰然炸裂!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知觉尽数摧毁!那枚紧握在手心、带来微薄支撑的白玉私印骤然失力!“噗通”一声闷响!冰冷地跌落在地!
而那只始终死死攥着胸前广袖深处那块坚硬冰冷物事的手臂!在那恐怖的“贼”声和“书房遭贼”的嘶喊冲入脑海的瞬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遭到重击!猛地剧烈痉挛!五指如被闪电击中般骤然张开!
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
一个小小的、形状怪异的、散发着浓烈陈旧异香气息的硬物——带着被揉捏得狰狞扭曲的丝帛碎片、带着那点如同凝固血泪般的暗红光晕、带着那纠缠不清的腥韧胶滑气味——竟从她骤然松弛的袖管深处!
滑脱而出!直直!
掉落在脚边冰凉坚硬的地面上!就在那柄刚刚跌落的白玉私印旁边!两块冰冷的、如同命运嘲讽般紧紧挨在一起的……碎玉与诅咒!
沈惊澜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在刹那间因为巨大的冲击和致命的恐惧瞬间扩张到极限!
就在这千钧一发!那扇厚重雕花门扉的雕花铜质合叶骤然发出极其沉重刺耳的呻吟!整个门板在她身后猛地向内一震!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强横地推动!巨大的力道传导!几乎将紧贴着门板内侧的沈惊澜整个人撞得向前扑倒!
一只手!一只指节分明、骨节修长却透着力道的手!正以不容置疑的、雷霆般的气势!强行按向门板外侧那冰冷的鎏金饕餮兽首门环!
冰冷厚重的铜环与兽钮之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门外混乱的叫喊和擂门声仿佛在那一刻诡异地短暂一窒!
时间!被骤然挤压凝固在无限漫长的最后一息!
黑暗!
死寂!
胸腔里那颗已经不堪重负的心脏在濒临碎裂的边缘疯狂搏动!
沈惊澜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门板震动传导至背脊的每一丝细微波动!感觉到门外那只手压下来的、裹挟着浓烈寒意与压抑怒火的可怕力量!感觉到脚下地面上那两个冰冷罪证的森森注视!
没有时间了!
她甚至来不及低头!身体的动作完全超越了大脑残存的意识!凭着一种在生死边缘挣扎淬炼出的、如同野兽舔舐伤口般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