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肃穆的佛殿此刻被一种奇异而狂热的气氛笼罩。长明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佛祖低垂的悲悯目光,也映照着殿中央那尊被高高供奉在黄绸莲台之上、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麟”神兽。殿内殿外,黑压压跪满了僧众和闻讯赶来的百姓,诵经声、祷告声、压抑的惊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敬畏的声浪。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却掩盖不住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天命”威压!
齐泰和王钺带着京营士兵,如同被逼到角落的困兽,脸色铁青地退守在大殿边缘的阴影里。他们不敢上前,更不敢阻止这狂热的朝拜。齐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尊玉麟,又扫向殿外通往禅院的方向,里面燃烧着冰冷的怨毒和一丝被神迹碾压的颓然。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杀手锏——那封构陷“妖术”与“装疯”的密信,已经由心腹快马加鞭送往应天。但此刻,在这煌煌“神迹”与沸腾的民意面前,他只能蛰伏,等待应天最后的裁决。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
就在这狂热与压抑交织到极致的时刻!
大雄宝殿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温暖的殿内,吹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光影之中。
所有的诵经声、祷告声、惊叹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身影之上!
是朱棣!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粗布中衣(王彦连夜浆洗熨烫),赤着双脚,踩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单薄的身躯在宽大的中衣下显得愈发瘦削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上依旧带着病态的潮红,额角、肩头缠绕的白色绷带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目,隐隐还透出淡淡的血色。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神——空洞!呆滞!涣散!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找不到一丝属于“燕王”、更遑论“天命之子”的锐利与神采!
他仿佛对殿内庄严肃穆的气氛、对那尊散发着圣光的玉麟、对那无数道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毫无所觉。只是像一个迷路的、懵懂的孩童,被殿内那柔和的白光吸引,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朝着供奉玉麟的莲台走去。赤脚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啪嗒”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弦。
王彦佝偻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脸上带着惊惶和悲痛,却又不敢伸手搀扶,只能低低地、带着哭腔哀求:“王爷…慢点…当心脚下…”
朱棣对王彦的呼唤充耳不闻。他的目光直勾勾地锁定在那尊温润的玉麟上,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痴傻的、带着涎水的笑容。【“光…亮亮…好看…”】 他含糊地嘟囔着,脚步加快了些,却又因身体的虚弱和剧痛而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王爷!” 王彦惊呼,下意识想扶。
“滚开!” 一声冰冷低沉的呵斥从阴影中传来!是齐泰!他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死死盯着朱棣的每一个动作,“莫要惊扰了王爷…‘朝拜神兽’!” 他刻意加重了“朝拜”二字,充满了讽刺。
朱棣仿佛没听见这呵斥,也仿佛没感受到四周那无数道或怜悯、或敬畏、或审视、或恶意的目光。他蹒跚着,终于走到了莲台之下。那温润的白光映照着他苍白病态的脸,映照着他额角渗血的绷带,更映照着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他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玉麟,嘴角的涎水流得更欢了。【“大…大狗…白白的…毛茸茸…”】 他傻笑着,伸出那只缠着绷带、依旧能看到冻伤青紫痕迹的手,竟想去触摸那象征着“天命”的神兽!
“王爷不可!” 慧海大师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惊惶。亵渎神兽,可是大不敬!
然而,朱棣的手并没有真正触碰到玉麟。在距离那温润白光还有寸许的地方,他的手猛地顿住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又仿佛…是被那光芒中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刺痛!
他那空洞呆滞的瞳孔深处,几不可察地剧烈收缩了一下!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被强行压抑的剧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了他的心脏!
玉麟…染血!
那温润的白光,在他此刻混乱而敏感的感知中,竟诡异地与记忆中静尘师太(徐仪华)僧袍下摆处那一点刺目的暗红…瞬间重叠!那圣洁的光芒底座,仿佛真的在流淌着冰冷粘稠的鲜血!那是仪华的血!是献祭给这“天命”的牺牲!
【仪华…】 一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濒临麻木的神经上!那焚心的爱意与锥心的痛楚,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神兽”的注视下,在他强行维持的“疯癫”面具下,疯狂地涌动、冲撞!
“嗬…呃…”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伸出的手,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赤脚踩在冰冷的金砖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压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不是对这“神兽”,而是对这“天命”本身!是对这需要至爱之人鲜血浇铸的枷锁的恐惧!是对自己无力保护她、反而让她成为祭品的恐惧!
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身体颤抖,落在殿内众人眼中,却成了另一种景象——疯王被神兽威仪所慑,惊恐退缩!
“看!王爷被神兽吓到了!”
“佛祖显灵,神兽威严啊!”
“王爷虽然疯癫,但本能还是敬畏天命的…”
窃窃私语声在死寂中响起。
齐泰的眉头却紧紧皱起!朱棣这瞬间的退缩和恐惧,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演的!难道他真的疯了?难道那“佛光”、“玉麟”…真的是神迹?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寒意和动摇!
就在这时!
朱棣仿佛被那“神兽”的威严彻底击垮了心神!他不再试图触碰,而是猛地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莲台之前!
“咚!”
膝盖撞击金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沉闷响亮!他瘦弱的身体因这撞击而痛苦地蜷缩了一下,额角的绷带瞬间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但他浑然不觉!或者说,这身体的剧痛,反而成了宣泄内心滔天痛苦和恐惧的出口!
【“大狗…白狗…神仙狗…”】 他对着玉麟,像个最虔诚又最懵懂的信徒,开始语无伦次地磕头!不是象征性的稽首,而是真正的、用尽全力的、额头重重撞击地面的叩拜!
咚!咚!咚!
每一次叩首,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每一次抬起,额角绷带上那刺目的血色就更深一分!鲜血混合着灰尘和汗水,糊满了他的额头,顺着眉骨流淌下来,模糊了他半张脸,更显得狰狞可怖!可他依旧不管不顾,如同魔怔了一般,口中含糊地念叨着:
【“保佑…保佑仪华…回来…”
【“保佑…本王…有糖吃…”
【“保佑…坏人…掉茅坑…”】
这混杂着“虔诚”祈求、痴傻呓语和孩童般诅咒的疯言疯语,配合着他那不顾一切、自残般的叩拜,形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又无比荒诞悲凉的画面!
他在拜“天命”!
更是在拜那被“天命”枷锁束缚的、他此生至爱的女人!
他在用这自毁般的疯狂,宣泄着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对无力守护的痛恨!对那冰冷祭坛上献祭之血的锥心之问!
泪水,混合着额头的鲜血和汗水,在他每一次抬起磕得青紫流血的额头时,汹涌地滑落!那不是演出来的泪!那是被爱恨与天命反复撕扯的灵魂,流淌出的血泪!是洪武二十五年燕王朱棣,在帝位与挚爱、疯狂与清醒、枷锁与自由的夹缝中,发出的最绝望无声的呐喊!
【仪华…看见了吗…】
【我在拜这天命…也在拜你流的血…】
【我恨这天命枷锁…更恨…我自己…】
这无声的血泪叩问,比任何嘶吼都更震撼人心!大殿内,死寂一片。连最狂热的信徒都停止了诵经,目瞪口呆地看着莲台前那个如同癫狂、自残叩拜的血色身影。怜悯、敬畏、恐惧、茫然…复杂的情绪在每个人心中翻腾。
王彦早已哭倒在地,对着朱棣的方向连连磕头:“王爷…王爷您别拜了…求求您别拜了…” 声音凄厉绝望。
齐泰站在阴影里,脸色变幻不定。朱棣这自残般的叩拜和语无伦次的祈求,那汹涌的血泪…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装疯”的疑虑!这绝不是正常人能演出来的!这分明是一个被神迹惊吓、被心魔纠缠、彻底疯癫的灵魂在绝望地挣扎!
一股冰冷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齐泰。他精心布局的锁拿之局,竟被一个真正的疯子,用自残和血泪,加上那该死的“神迹”,彻底搅成了无法收拾的烂摊子!他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呵…呵呵…” 齐泰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怨毒的自嘲笑声,猛地拂袖转身,不再看那令他心烦意乱的疯癫景象。“走!” 他对着王钺低吼一声,带着满腔的憋屈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血泪叩问所震慑的寒意,如同败军之将,匆匆离开了这令他窒息的大雄宝殿。
大殿内,只剩下那沉重而绝望的叩拜声,依旧在佛祖悲悯的注视下,在“天命”神兽温润的白光中,一声声,如同丧钟,敲击着冰冷的地面,也敲击着无数旁观者的灵魂。
朱棣依旧在叩拜。
额头早已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身下小片金砖。
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摇摇欲坠。
意识在剧痛、高热和爱恨的极致撕扯中,早已模糊不清。
只有那“活下来”、“砸碎枷锁”、“站在她面前”的执念,如同最后的风中残烛,支撑着他机械地重复着叩拜的动作。
每一次额头撞击地面的剧痛,都仿佛在质问那冰冷的天命!
每一滴混着血泪的汗水,都在呼唤着那个被枷锁束缚的名字!
在这血泪交织的极致“疯癫”之下,那颗被恨火熔铸、被天命枷锁压迫、更被至爱之血反复淬炼的帝王之心,正经历着最残酷、也最彻底的涅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