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雪白肌肤的正中央,心脏位置的上方,并非预想中的光滑无暇。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仿佛被某种极其阴毒的力量反复侵蚀过,至今仍未完全愈合,隐隐有细微的黑气渗出。但这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并非此刻的焦点!
真正让涵婓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是深深刺入那道伤口之中、几乎贯穿了整个创面、只留下短短一小截末端暴露在外的——
一支木簪!
一支极其简陋、甚至有些粗劣的木簪!
簪身是用最普通的桃木削成,没有任何雕饰,表面因为岁月的摩挲而显得光滑温润,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古铜色。簪头被粗糙地磨圆,依稀可以看出当年削制者手艺的生涩。此刻,这支饱经沧桑的木簪,如同一个倔强的封印,又像一枚耻辱的标记,深深地、决绝地插在洛红衣心口的致命伤上!暗红的血痂和翻卷的皮肉紧紧包裹着簪身,仿佛它已与她的血肉融为一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漫天飘落的血枫静止在半空。涵婓狂暴的攻击戛然而止,所有怒张的白发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垂落下来,尖端闪烁的符文瞬间黯淡。他死死地盯着那支木簪,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放大着,死寂的冰海之下,是足以颠覆一切的滔天巨浪!无数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碎片,被这枚小小的木簪,粗暴地撕扯出来!
那是一个久远到模糊的午后。阳光透过破庙残破的屋顶,洒下斑驳的光影。年幼的他,笨拙地用捡来的小刀,一点点削磨着一截捡来的桃树枝。手指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汗水浸湿了额发。旁边,一个穿着破烂红袄、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蜷缩在干草堆里,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他手中的动作,充满了虚弱的期待。
“红衣…别怕…哥哥…哥哥给你做个簪子…戴上了…病就好了…以后…以后哥哥保护你…” 男孩的声音稚嫩而坚定,带着一丝笨拙的安慰。他花了整整一天,才把那截树枝磨成了簪子的雏形,簪头磨得圆圆的,生怕扎到她。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粗糙的木簪,笨手笨脚地插进了女孩枯黄散乱的发髻里。女孩烧得迷迷糊糊,却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伸出滚烫的小手,紧紧抓住了男孩沾满木屑和血迹的衣角。
那支簪子,是他送给洛红衣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一个在冰冷绝望的童年里,两个孤儿之间微不足道、却曾温暖过彼此的承诺。
“保护…我?” 洛红衣的声音幽幽响起,打破了死寂。她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撕裂的衣襟边缘,指尖还萦绕着淡淡的血芒。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妖异与嘲弄,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虐的冰冷。她低头,看着心口上那支刺目的木簪,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涵婓哥哥,你的‘保护’…就是让我在那个地狱里,被当成药引,被抽干血脉,被钉在祭坛上整整三天三夜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灵魂般的凄厉与怨毒!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涵婓!
“你的‘保护’…就是在我被当成怪物,被所有人唾弃追杀,像野狗一样在泥泞里挣扎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被玄天宗收为弟子,前途光明!你有了新的弟弟,新的敬仰的师尊!新的羁绊!新的…可以守护的东西!” 洛红衣的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终于彻底沸腾,翻滚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遗弃的绝望,“而我呢?我只有这支簪子!这支你随手削的、连路边乞丐都看不上的破簪子!”
她猛地抬手,不是拔簪,而是用染着血芒的指尖,狠狠戳向自己心口那狰狞的伤口,戳向那支深陷其中的木簪!噗!暗红色的血珠瞬间从伤口边缘被挤压出来!
“是它!是它在我每一次被折磨得快要放弃的时候,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醒我!提醒我,我曾经相信过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情绪而扭曲,“斩断你的羁绊?没错!因为我要让你尝尝,被最信任的一切背叛、被最珍视的一切摧毁,是什么滋味!我要让你变得和我一样!一样一无所有!一样只剩下…恨!”
“青冥?他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小丑!他以为他在利用我?哈哈…可笑!” 洛红衣发出一阵癫狂的冷笑,笑声在空旷的血色平原上回荡,凄厉得如同夜枭啼哭,“是我在利用他!利用他的野心,利用他的阴谋,利用他对你的嫉恨!把他磨成最锋利的刀,然后…借他的手,斩断你所有的退路和幻想!把你…逼到我这条路上来!”
“现在,你满意了吗?” 她猛地抬起头,血红的双眸死死盯住涵婓,里面是破碎的疯狂和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决绝,“看看你这一头白发!看看你手中染的血!看看你脚下的尸骸!你和我…还有什么分别?!”
涵婓如同被最沉重的巨锤狠狠砸中,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连退了两步才勉强站稳。洛红衣那字字泣血的控诉,那支刺入心口的木簪,那狰狞的伤口…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他的脑海,将他坚固的复仇堡垒冲击得摇摇欲坠!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童年记忆,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她绝望的哭喊,她最后抓住他衣角的手…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愧疚?愤怒?悲哀?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被命运玩弄的无力感?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冰封的心湖下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撕裂!
“我…”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嘶哑得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那指向洛红衣的、带着吞噬之力的白发,早已无力地垂落在地。
就在这心神剧震、所有防备降至最低点的刹那!
一道快得超越了思维极限的乌光,毫无征兆地从涵婓侧后方一片看似寻常的血枫树影中射出!无声无息,轨迹刁钻至极,直取涵婓毫无防备的后心!乌光细如牛毛,却凝聚着一种洞穿虚空、灭绝生机的极致锋锐!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涵婓因洛红衣揭露真相而心神失守、帝君兽也因力量反噬而反应迟滞的瞬间!
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
然而,比乌光更快的,是一抹决绝的猩红!
“小心!”
洛红衣的厉喝声与她的动作同时爆发!她似乎早已察觉,或者…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在乌光出现的刹那,她眼中所有的疯狂、怨毒、疲惫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冰冷所取代!她没有试图阻挡那道快到极致的乌光,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涵婓和那潜伏者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的身体如同瞬移般,硬生生横移半步,竟用自己的身体,精准无比地挡在了涵婓与那道致命乌光之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
时间,仿佛再次定格。
那道凝练到极致的乌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洛红衣挡在涵婓身前的右肩!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在她血红的衣衫上洇开更大、更刺目的一朵!强大的冲击力带着她的身体向前踉跄一步,正好撞入涵婓下意识伸出的臂弯!
温热的、带着洛红衣独特阴冷气息的血液,瞬间染红了涵婓胸前的衣襟。他下意识地扶住怀中骤然变得沉重的身体,低头,撞入洛红衣抬起的眼眸。那双曾充满妖异、疯狂、怨毒的血眸,此刻却是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只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一闪而逝,快得让涵婓以为是错觉。
“咳…” 洛红衣咳出一小口鲜血,染红了苍白的唇角。她看着涵婓近在咫尺的、写满震惊与混乱的脸,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想扯出一个嘲弄的笑,却最终失败。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在涵婓紧握的拳头上,极其快速、极其隐蔽地划了一个奇异的符号。
冰冷、粘腻的触感,伴随着那个符号的轨迹,如同烙印般刻在涵婓的皮肤上。未等涵婓有任何反应,洛红衣的身体猛地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瘫倒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
“谁?!”
涵婓猛地抬头,冰寒彻骨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利剑,瞬间刺向乌光袭来的方向!狂暴的杀意混合着前所未有的混乱心绪,轰然爆发!帝君兽也发出一声愤怒到极致的咆哮,强行催动力量,朝着那片树影喷出一道带着冰渣的吐息!
树影晃动。一道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色斗篷中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无息地从树后转出。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通体乌黑无光的短刺,刺尖还残留着一丝属于洛红衣的、暗红色的血珠。
面对涵婓的杀意和帝君兽的攻击,斗篷人并未退避。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手中赫然托着一本材质古朴、散发着淡淡血煞气息的厚重书册。书册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用暗沉血色勾勒出的、狰狞的骷髅印记。
“涵婓大人。” 斗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听不出任何情绪,“奉统帅之命,物归原主。”
他手臂一振,那本厚重的血煞书册脱手飞出,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稳稳地悬浮在涵婓身前数尺的空中。
书册自行翻开。一页页泛黄的纸张在无形的力量下飞速翻动,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无数名字、代号、生平、功过,字迹殷红如血,透着一股惨烈与肃杀之气。这是血灵军的名册!记载着这支曾经令正道闻风丧胆、如今却近乎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军队所有成员的印记!
翻动的书页最终停下。
停在最后一页。
这一页,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画像。
画像的笔触略显稚嫩,却异常传神。画中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身形有些单薄,却站得笔直。少年的眉眼清秀,依稀能看出几分成年后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磨砺的纯粹和…一丝深藏眼底、不易察觉的倔强与阴郁。
画像的右下角,用同样稚嫩却力透纸背的笔迹,写着两个小字:
**青溟。**
画像的纸张边缘,带着细微的毛糙感,材质…与玄天宗主在衣冠冢以血书留下的“勿信青冥”的遗言,一模一样!
血灵军名册的最后一页,供奉着的,赫然是少年时期的青冥!或者说…青溟!
涵婓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少年画像上,钉在那个名字上。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青冥…青溟…血灵军…统帅的锁链图腾…玄天宗主血书相同的材质…百年布局…
无数线索如同破碎的星辰,在这一刻,被这本名册,被这幅画像,被那个名字,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强行串联起来!一个庞大、黑暗、跨越百年时光的恐怖阴谋,终于撕开了最后的伪装,露出了它冰山一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容!
而那个抛出名册的斗篷人,在书册悬浮于涵婓面前的瞬间,身影已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向后滑入更深的枫林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属于金属与尘土的气息。
涵婓僵硬地站在原地,怀中是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洛红衣,肩头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温热的血,染红了他的手臂。眼前,是悬浮着的血灵军名册,名册上,少年“青溟”清澈而阴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正静静地注视着他,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弄。
血色的枫叶,依旧在无声飘落,覆盖着杀戮的战场,也覆盖着这令人窒息的谜团。天穹城巨大的阴影在前方沉默,如同张开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