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粘稠的黑暗,裹挟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檀恶臭,如同凝固的血液,包裹着涵婓的每一寸感官。坠入悬骨山洞口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了巨兽的胃袋,湿冷的空气带着腐朽的霉味,沉重地压在胸口。帝君兽沉重的身躯紧贴着他,传递来微弱却令人心安的暖意,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它的呼吸粗重而缓慢,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衰弱的颤抖。
“嗒…嗒…嗒…”
水滴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那声音仿佛来自极远处,又仿佛就在耳边,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洛红衣的红裙在绝对的黑暗中失去了色彩,但一道微弱的、如同萤火的血色光晕在她掌心亮起,勉强驱散了身周几尺的黑暗。光芒映照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宇间那道淡淡的血色竖痕比之前更深了些,透着一丝消耗过度的疲惫。
“帝君…”涵婓嘶哑地开口,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干涩。他挣扎着想从帝君兽背上下来,左肩胛骨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几乎再次软倒。
帝君兽低低呜咽了一声,巨大的头颅轻轻蹭了蹭涵婓的后背,动作带着一种暮气沉沉的温柔。它庞大的身躯缓缓伏低,让涵婓能艰难地滑落下来。涵婓的脚踩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触感粘腻,仿佛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苔藓或某种不知名的腐烂沉积物。
洛红衣的血光靠近,照亮了涵婓惨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她目光扫过他肩头的伤势和七窍残留的血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是将掌心的血光稍微扩大了些,驱散更多黑暗。
“这里是…悬骨山内部?”涵婓强忍着眩晕和识海深处残留的剧痛,低声问道。那股庞大意志冲击带来的恐怖画面——燃烧的村庄、锁链上的图腾、年轻而邪恶的“青冥”——依旧在他脑中疯狂盘旋,如同跗骨之蛆,带来阵阵冰冷的战栗。
“算是前厅。”洛红衣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音,“真正的‘囚笼’,还在深处。”她顿了顿,补充道:“那股意志…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涵婓的心猛地一沉。囚笼?那股充满无尽怨毒与仇恨的意志…它的主人,就被囚禁在这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悬骨山深处?
洛红衣不再多言,掌心血光稳定地亮着,如同黑暗中的一盏孤灯,开始引路。帝君兽拖着沉重的步伐,喘息着跟在后面,每一次爪子落下,都带起粘腻湿滑的声响,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通道并非笔直,而是蜿蜒曲折,向着山腹深处延伸。洞壁触手冰冷,覆盖着一层滑腻的、仿佛浸透了油脂的黑色物质,散发着更浓郁的腥檀恶臭。血光照耀下,隐约可见洞壁并非天然岩石,而是某种巨大、扭曲、相互缠绕的黑色骨骼结构!它们如同巨兽的肋骨,支撑起这个庞大的地下空间,骨骼表面布满细密的孔洞,不断有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从中缓慢渗出,汇聚成细小的溪流,顺着骨骼的沟壑流淌下来,滴落在下方同样覆盖着黑色粘稠物的地面上,发出那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嗒…嗒…”声。
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正是这些暗红液体与覆盖物混合后散发出来的。
“这些…是什么?”涵婓感到一阵反胃。
“血垢。”洛红衣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万载以来,被投入葬神渊的生灵…他们的血肉、灵力、乃至神魂碎片,被这悬骨山吸收、沉淀、腐败…最终变成了这些东西。”她的目光扫过那些不断渗出的暗红液体,“悬骨山…名副其实。它就是一座由无数坠渊者骸骨堆砌、融合而成的巨大坟茔。”
涵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那些扭曲的黑色骨骼,看着那不断滴落的暗红“血垢”,想象着无数生灵在此地化为乌有,融入这令人作呕的山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帝君兽似乎也感到了强烈的不适,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厌恶的呜咽,头顶那根已经染上近半灰白的独角微微颤动着。
越往深处走,通道越发宽敞,但那股无形的压抑感和恶臭也越发浓重。那股冰冷沧桑的意志,如同无处不在的背景辐射,虽然不再像入口处那样狂暴冲击,却更加深沉地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消磨了疯狂、沉淀下纯粹怨毒与死寂的绝望感。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地下洞窟出现在血光尽头。洞窟的穹顶高得望不到尽头,隐没在绝对的黑暗里。洞窟中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洞,坑洞边缘同样由扭曲的黑色巨骨围拢。坑洞中并非虚空,而是翻滚着浓郁得如同实质的灰黑色雾气,雾气中不断浮现出痛苦扭曲的模糊面孔,无声地嘶嚎着,又瞬间被雾气吞噬。一股比通道内强烈百倍的吸扯灵魂的力量从坑洞中散发出来,让涵婓识海刺痛,眼前阵阵发黑。帝君兽更是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努力抵抗着那股吸力。
“噬魂坑…”洛红衣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凝重,“别靠太近,坠入其中,神魂会被彻底撕碎,化为这悬骨山的养料。”
血光移动,照亮了坑洞对面的景象。
那里,靠近洞窟边缘的黑色骨壁前,盘踞着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那不是没有光线的黑暗,而是某种凝聚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阴影。阴影的核心区域,隐隐勾勒出一个极其高大的、人形的轮廓!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铁锈、腐朽以及…一种古老威严被彻底亵渎践踏的悲怆气息,从那片蠕动的阴影中散发出来。这股气息与弥漫在整个空间的冰冷意志同源,却更加集中,更加…“鲜活”!
涵婓的心脏骤然被攥紧!左臂上那妖异的血纹毫无征兆地剧烈灼痛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共鸣!他死死盯着那片阴影,瞳孔收缩。
洛红衣掌心的血光猛地增强,如同探照灯般射向那片蠕动的黑暗!
光芒刺入阴影的瞬间,如同滚油泼入雪地!
“滋啦——!”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无数怨灵同时尖啸的刺耳噪音骤然爆发!那蠕动的阴影剧烈地翻滚、扭曲起来,仿佛被激怒的毒蛇!血光所照之处,阴影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了被其覆盖的景象!
涵婓倒抽一口冷气!
四根粗大得如同宫殿梁柱的黑色锁链,从洞窟上方高不见顶的黑暗中垂落!锁链非金非石,通体漆黑,表面布满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不断蠕动变幻的诡异符文!这些符文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邪恶气息,仅仅是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仿佛心神都要被吸走!锁链绷得笔直,末端,是四个巨大、狰狞、如同某种凶兽利爪造型的镣铐!
而此刻,这四个象征着恐怖镇压的镣铐,正死死扣在一个人的四肢之上!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人”了!
那是一具枯槁到了极致的躯体,如同被风干了万年的木乃伊!皮肤是深沉的古铜色,紧紧包裹着巨大的骨骼框架,干瘪得没有一丝血肉,只剩下清晰的、嶙峋的轮廓。巨大的骨架显示出他生前必定拥有极其魁梧的身材,但此刻,这骨架却被那四根粗大的锁链以一种近乎亵渎的姿态强行拉伸、禁锢着,呈现出一种痛苦而扭曲的姿态。
他身上残留着一些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原貌的暗红色甲胄碎片,勉强覆盖着部分躯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痕,有些早已结痂发黑,如同丑陋的蜈蚣爬满全身;有些则还在缓慢地渗出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滴落在身下积累的厚厚一层暗红色“血垢”之中,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头颅。
一头如同枯败杂草般的灰白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透过发丝的缝隙,依旧能看到一张干瘪、深陷、如同骷髅般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他的嘴唇干裂、萎缩,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透出无尽的痛苦与麻木。
然而,就在洛红衣的血光彻底照亮这具“枯骨”的瞬间,那深陷的眼窝之中,两团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暗红色光芒,骤然亮起!
那光芒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万古岁月的冰冷与审视!它如同两枚烧红的铁钉,猛地钉在了涵婓的脸上!
“呃……”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从腐朽的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响起。那枯槁的头颅,极其艰难地、带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灰白的长发滑落,露出了更多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面孔。
目光交汇!
涵婓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那两道暗红的目光刺穿!一股庞大、冰冷、饱含着无尽怨毒、仇恨、被背叛的痛苦、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疲惫感,如同滔天巨浪般狠狠冲击着他的识海!这股精神冲击虽然不如入口处那般狂暴,却更加深邃、更加沉重,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本源的力量!
涵婓闷哼一声,头痛欲裂,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左臂的血纹灼痛感瞬间飙升,如同被烙铁烫过!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站直,毫不退缩地迎上那两道暗红的目光!
他看到了!在那双暗红眼眸的最深处,除了死寂与怨恨,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波动…一丝…仿佛看到某种绝不可能之物的…惊疑?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干咳声从那枯槁的胸膛里传出。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那巨大的骨架和沉重的锁链剧烈颤抖,发出哗啦哗啦的冰冷声响。随着咳嗽,更多的暗红色粘稠液体从他嘴角、甚至鼻孔中涌出,滴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他的嘴唇徒劳地翕动着,却无法发出任何清晰的音节。
他的舌头…被拔掉了?!
涵婓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寒意。是谁?是谁如此残忍地折磨一个人百年、千年?!青冥?!
就在这时,那枯槁身影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涵婓身后,气息萎靡、独角染霜的帝君兽身上。
帝君兽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目光的注视,它低垂的头颅微微抬起,那双同样疲惫、带着暮气的金色竖瞳,与那两点暗红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瞬间,涵婓清晰地感觉到,那枯槁身影的精神波动猛地剧烈了一下!那深陷眼窝中的暗红光芒骤然明亮了一瞬,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被猛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更加清晰、更加复杂的意念波动,如同失控的潮水,瞬间席卷而来!
这一次,涵婓脑中不再是破碎的画面,而是几个更加清晰、带着强烈情绪烙印的意念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