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内,死寂如坟。
青白色的诡异光焰早已熄灭,只余满地琉璃灯罩的碎片,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冰冷微光,如同散落的泪珠。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焦糊、血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空间被强行撕裂又勉强弥合后的细微“臭氧”气息。
赵琰半倚在龙椅上,脸色是失血后的蜡金,嘴角残留着刺目的暗红血渍。王承恩枯瘦的手掌贴在他后心,一股精纯却带着迟暮寒意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渡入,试图稳住他体内翻江倒海的气血。老太监浑浊的眼眸深处,是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方才那瞬间降临、又瞬间消失的恐怖威压,那绝非人力所能及的异象,那仿佛要将整个空间都冻结、碾碎的冰冷意志……是什么?是天罚?还是……他不敢深想,目光死死锁在皇帝身上,试图从那张年轻却此刻写满痛苦与虚弱的脸上找到一丝线索。
赵琰的感官却完全被脑海中的景象所占据。
那淡蓝色的系统界面,如同风中残烛,边缘疯狂跳跃、湮灭的灰白噪点虽然有所减弱,却并未完全平息,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每一次闪烁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界面中央,代表国运数值的位置(3783),数字虽已停止跳动,却比之前黯淡模糊了许多,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更触目惊心的是,在数值下方,一行从未出现过的、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猩红光芒的文字,如同烙印般显现:
**【文明火种本源消耗:4.7%】**
**【系统核心稳定性:严重受损(61.3%)】**
**【警告:本源不可逆损耗!逻辑模块熵值持续升高!预计完全崩溃倒计时:……计算中……】**
冰冷的提示音不再响起,但这无声的猩红文字,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具毁灭性的冲击力!4.7%!这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那所谓的“本源”,就是系统的命根子!为了保住李岩,它竟不惜燃烧自己的存在根基!
“为什么?”赵琰的意识在脑域中咆哮,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与质问,“为什么不听朕的阻止?朕说了派兵!戚光赶到了!李岩没死!为什么要用这种……自杀的方式?!”
系统界面沉寂了片刻,仿佛那残存的逻辑正在艰难地处理这饱含情绪的质问。几息之后,一行行新的文字,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断断续续、甚至带着某种“喘息”感的节奏浮现出来,字迹边缘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投影:
【……宿主指令……逻辑优先级……低于……核心火种关联者……终极生存协议……】
【……威胁判定……毁灭级……物理性抹杀……概率99.97%……常规干预……失效……】
【……本源防护……唯一……可行路径……能量层级……超越……当前文明……物理规则……承载极限……】
【……损耗……不可避免……】
文字在这里出现了明显的、剧烈的扭曲和闪烁,仿佛承载信息的载体本身正在崩溃。片刻后,才艰难地继续:
【……文明火种……核心使命……延续……火种关联着……承载……文明……关键……知识……与……进化……方向……节点……】
【……其……消亡……火种……传承……概率……下降……73.8%……等同于……文明……进程……重大……倒退……甚至……终止……】
【……本源……为……火种……之……能源……消耗本源……即……消耗……文明……存续……之……时间……】
【……此乃……最终……逻辑……】
文字最终定格,猩红的光芒微微跳动,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赵琰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他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这所谓的“国运系统”,根本不是什么天降祥瑞!它是一个冰冷的、以文明存续为最高法则的“火种”保存装置!它眼中没有帝王,没有王朝,只有“火种”能否延续!李岩,作为推动格物、引领技术变革的关键人物,被它判定为“核心火种关联者”,其价值,或者说其承载的“文明进化可能性”,在它冷酷的逻辑里,远高于一个封建王朝的稳定,甚至高于它自身的存在!
它用透支整个文明未来存续时间的代价,强行扭曲规则,只为保住那个能推动齿轮继续转动的人!这“国运点数”,哪里是什么王朝气运?分明是这“火种”装置在压榨、透支着这个文明本身的生命力!每一次兑换,都是在吸食文明骨髓!
“哈……哈哈哈……”赵琰的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惨笑,充满了荒谬与悲凉。他以为自己是执棋者,手握系统,逆天改命。却原来,他和他所守护的一切,都不过是这冰冷火种装置维持存续的燃料和工具!所谓的“国运”,不过是他亲手点燃,用来焚烤自身文明的薪柴!
“陛下!陛下!”王承恩焦急的声音将他从意识深渊中拉回现实。老太监感受到渡入的真气如同泥牛入海,皇帝的身体冰冷得吓人,气息更是紊乱不堪,显然心神遭受了难以想象的冲击。“您怎么样?方才……方才那究竟是何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超越认知的力量,让他这武道宗师都感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赵琰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愤怒与……一丝茫然。他看向王承恩,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何解释?解释这依附于他灵魂、正在吞噬文明未来的“怪物”?
就在这时——
“报——!”殿外传来禁卫统领急促而高昂的通禀声,打破了西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靖海侯戚光,工部侍郎李岩,殿外紧急求见!言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社稷存亡!”
赵琰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李岩!他还活着!戚光也回来了!他强撑着坐直身体,抹去嘴角的血迹,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宣!快宣!”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汗味、血腥气和城外尘土味道的气息瞬间涌入。戚光一身玄甲未卸,上面溅满了暗褐色的血点与泥污,面甲下的双眼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他一手按着腰间佩刀,一手紧紧攥着一个染血的细长铜管。在他身旁,李岩脸色苍白如纸,被一名身材高大、沉默如铁的靖海卫亲兵搀扶着。他原本洗得发白的靛蓝棉袍后背,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上面简单覆盖着一块浸透暗红血渍的粗麻布,显然是临时包扎。他眉头紧锁,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一阵剧痛,但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锐利,充满了冰冷的愤怒和洞悉一切的清明。
两人大步上前,戚光单膝跪地,铠甲铿锵:“末将戚光,叩见陛下!幸不辱命,李大人安然无恙,刺杀逆贼已尽数伏诛、擒获!”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冲天的杀伐之气。
李岩忍着剧痛也要躬身行礼:“臣李岩,参见陛下!谢陛下……救命之恩!”他抬起头,目光与龙椅上的赵琰相接。一瞬间,李岩心头剧震!皇帝的脸色为何如此惨淡?那眼神中的疲惫、愤怒,甚至……一丝绝望?与他离开京城前那个意气风发、锐意改革的帝王判若两人!难道仅仅是因为担忧自己的安危?不,那眼神深处,似乎承载了更多、更沉重的东西。
“快!赐座!”赵琰的声音带着急切,“李卿伤势如何?戚卿,速将详情报来!”
王承恩早已示意小太监搬来锦墩。戚光依旧跪地,将手中的染血铜管高高捧起:“陛下!此乃东厂番子拼死截获的密信!是逆贼与其幕后主使联络的铁证!请陛下御览!”他随即以最简洁、最凌厉的语言,将城南工地的惊魂刺杀、那瞬间诡异的凝滞(他虽不明所以,但如实描述)、靖海卫神兵天降般的突袭、精准狙杀匪首、俘虏余党,以及截获密信的经过,快速禀报了一遍。当说到那纸条上的内容和“焕之”私印时,戚光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滔天的恨意:
“……纸条上书:‘妖星伏诛,天罚可止。吏部王焕,静候佳音。’下钤‘焕之’私印!陛下!幕后主使,正是吏部侍郎王焕!此獠身为朝廷重臣,清流领袖,竟勾结流寇,刺杀国之栋梁,其心可诛!其行当灭九族!”
“王焕!”赵琰猛地一拍龙案,震得那本就布满裂纹的琉璃灯碎片哗啦作响。一股暴怒冲上头顶,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焚烧殆尽!旱灾肆虐,流民哀嚎,此獠不思为国分忧,反而为一己之私、门户之见,悍然刺杀推动救荒的能臣!这已不是党争,这是赤裸裸的叛国!是自毁长城!
“证据确凿!好!好一个忧国忧民的清流砥柱!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吏部天官!”赵琰眼中杀机毕露,“戚光!朕命你……”
“陛下!”李岩强忍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打断了皇帝即将下达的雷霆旨意。他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陛下息怒!王焕罪该万死,然此刻贸然捕之,恐生大变!”
赵琰和戚光同时看向他。
“王焕经营吏部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清流言官更是多以其马首是瞻!他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必有后手!今夜刺杀失败,消息必然已走漏。此刻其府邸,只怕早已戒备森严,甚至……”李岩的声音因疼痛而有些发颤,但思路却异常清晰,“甚至他已准备好反咬一口!若我等持此密信上门拿人,他只需矢口否认,反诬此信乃我格物院或东厂伪造,意在构陷清流,打击异己!朝堂之上,清流群起而攻,陛下虽握有实证,但在他们口中,这‘实证’亦可被曲解为‘伪证’!届时,非但难以将其定罪,反而会引发朝局动荡,甚至……逼其狗急跳墙!”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岩的担忧,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通禀:
“报——!启禀陛下!吏部侍郎王焕,携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廷栋、翰林院掌院学士钱谦益等十七位官员,宫门外紧急求见!言有惊天冤情、关乎社稷根本,请陛下立时召见!”
来了!
赵琰、戚光、李岩、王承恩,四人脸色同时一变!好快的反应!好狠的反扑!
赵琰怒极反笑:“惊天冤情?关乎社稷根本?好!朕倒要听听,他们能编排出什么花样!宣!”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戚光和李岩:“戚卿,密信收好。李卿,你且忍一忍,坐着听!”他必须亲眼看看,这群道貌岸然的清流,是如何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很快,殿门外响起一阵略显杂乱却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以王焕为首,一群身着绯袍青袍的官员鱼贯而入。王焕走在最前,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一品仙鹤补服,面容沉痛肃穆,甚至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哀戚,全然不见密室里那阴鸷毒辣的模样。他身后的周廷栋、钱谦益等人,亦是面色凝重,眼神中充满了“忧国忧民”的焦虑和“忍辱负重”的决然。
“臣王焕(周廷栋\/钱谦益……)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齐刷刷跪倒,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平身。”赵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王爱卿深夜率众入宫,言有惊天冤情?不知是何冤情,竟能关乎社稷根本?”
王焕并未起身,反而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哭腔,悲愤莫名:“陛下!臣等冒死觐见,实乃不忍见奸佞横行,妖法惑众,动摇我大胤立国之本,社稷之根啊!陛下!城南工部侍郎李岩所行之事,非是救荒,实乃……实乃亵渎龙脉,触怒上天,引致旱魃肆虐、生灵涂炭的祸乱之源!”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戚光按刀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发白。李岩瞳孔微缩,后背的伤口似乎更痛了,但眼神却更加冰冷锐利。赵琰面无表情,只是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哦?亵渎龙脉?触怒上天?”赵琰的声音平淡得可怕,“王爱卿,此言可有凭据?须知构陷大臣,亦是重罪!”
“臣有凭据!铁证如山!”王焕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大义凛然”的光芒,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卷用明黄绸缎包裹、看似极为古老的卷轴,双手高高捧起:“此乃前朝大衍钦天监正亲笔所绘、封存于太庙秘阁的《京畿龙脉堪舆图》副本!图中清晰标明,城南野狗坡、流云涧一线,正是拱卫我大胤京师的两条潜龙地脉交汇之眼,乃龙气升腾、护佑国祚的命门所在!此地绝不可动土,更不可兴建任何土木机械,否则必惊扰龙脉,引动地气紊乱,招致天罚!”
他展开卷轴一角,露出上面繁复的山川脉络标记和朱砂批注,字迹古拙,确实有几分古意。他声泪俱下:“陛下请看!李岩所建那劳什子‘风力水车’巨物,其选址,其深入地下数丈之基,其高耸入云的轮架,不正是在这龙脉交汇之眼上大兴土木、强行钉入地脉吗?!此等逆天之举,如何能不触怒上天?黑松岗粮车被焚,是上天示警!今夜城南工地突遭‘天雷地火’(他刻意扭曲了那诡异凝滞的异象)之异变,更是上天震怒,降下惩罚啊!陛下!”
“李岩!”王焕猛地指向脸色苍白的李岩,声色俱厉,仿佛在控诉十恶不赦的罪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敬天法祖,反而以奇技淫巧蛊惑圣心,行此亵渎龙脉、祸国殃民之举!致使天罚降世,旱魃横行,生灵涂炭!你……你该当何罪!格物院那些妖人,又该当何罪!”
“陛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廷栋紧随其后,伏地泣血陈词,“王侍郎所言句句属实!李岩及其格物院,所行所为早已悖逆圣贤之道,离经叛道!其以工代赈,名为赈灾,实为聚集流民,操练工匠,所图非小!更有传言,格物院中藏有沟通域外邪魔之法器,行那魇镇诅咒之术!今夜城南异象,便是明证!此等妖人,若不速除,我大胤国本动摇,江山危矣!陛下明鉴啊!”他身后一众清流官员纷纷叩首附和,声浪如潮:
“请陛下诛杀妖人李岩,取缔格物邪院,以安龙脉,以谢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