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死寂无声,唯有赵琰斩钉截铁的声音在厚重的龙涎香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滋滋作响。
刘瑾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惊愕、愤怒、被冒犯的暴戾,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在那张惯于掌控一切的面具下翻涌。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眯成两道淬毒的细缝,死死盯着赵琰手中紧攥的那卷小小的纸片。那是什么?是哪个该死的、躲在阴沟里的虫子,竟敢用如此诡谲的方式,越过他东厂的天罗地网,把足以撼动他精心布局的毒药,直接塞进了皇帝的手心?还引出了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在通州角落里的戚光?!
“陛下!”刘瑾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木头,带着压抑不住的尖锐,“戚光无名之辈,其所谓‘新军’,更是仓促成军,未经沙场血火淬炼!以区区三千之众,深入虎狼之穴,袭击重兵把守的粮草大营?这非奇谋,实乃自取灭亡!非但救不了杨一清,反会激怒北狄,使其狂性大发,提前猛攻!届时,曹雄将军主力未至,蓟州、密云乃至京师,都将玉石俱焚!陛下万万不可听信此等妖言惑众、荒诞不经之语!当以社稷安危为重,收回成命!令戚光部原地待命,归曹雄节制!”
每一句话都裹挟着不容置疑的“老成谋国”,字字句句指向那最可怕的后果,试图用这无形的重压,将赵琰刚刚燃起的决断之火扑灭。
然而,不等赵琰开口,刚刚还激烈反对御驾亲征的张廷玉,竟猛地挺直了腰背。这位老臣脸上丧子的悲痛尚未散去,眼中却迸发出一种近乎赌徒般的决绝光芒。他看到了赵琰眼中那簇不容动摇的火焰,更看透了刘瑾气急败坏背后深藏的恐惧——恐惧失去对军队的绝对控制!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要押上那支不知深浅的新军,也绝不能让刘瑾继续为所欲为!
“刘公公此言差矣!”张廷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久居高位者的沉稳力量,竟将刘瑾的尖锐气势生生压下几分,“兵法之道,贵在出奇制胜!野狐岭新败,北狄前锋主帅阿速吉骄狂不可一世,必料定我军新败胆寒,龟缩守城,岂能想到我军敢以精兵直捣其腹心要害?戚将军若真能如密报所言,出其不意,焚其粮秣根基,纵不能尽全功,亦可令阿速吉十万大军军心动摇,攻势顿挫!此乃围魏救赵之上策!为曹总兵正面驰援争取时间,为九边勤王大军集结赢得空间!老臣以为,此险值得一冒!可行!”
他话音一顿,目光如电,直刺刘瑾:“莫非…刘公公是担忧戚光将军此去功成,抢了曹总兵的风头?还是…担心这‘奇技淫巧’的传讯之物,坏了公公您运筹帷幄、调度四方的大计?” 这诛心之言,赤裸裸地揭开了刘瑾的私心,将他架在了“忠君”还是“营私”的火堆上炙烤。
“张廷玉!你…!”刘瑾勃然色变,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张廷玉,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板,无形的杀气在三人之间激荡冲撞。
“够了!”赵琰猛地一拍御案,紫檀木发出沉闷的巨响,瞬间压下了所有争执。他站起身,身形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挺拔,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刘瑾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张廷玉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权。
“朕意已决!无需再议!戚光部,即刻出发!旨意由司礼监秉笔,用印后,以八百里加急,直送通州大营!不得有丝毫延误!”赵琰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钉,狠狠楔入现实,“刘伴伴,你即刻去办!张先生,你也起来吧。”
他顿了顿,那冰冷的目光再次锁定刘瑾,一字一句,如同宣判:“此战,关乎国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因任何人、任何事延误军机,或致使戚光部行动失败…无论他是谁,朕必诛其九族,以谢天下!”
“诛其九族”四个字,如同九幽寒冰,让刘瑾激愤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大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死死盯着赵琰,第一次在这个年轻的傀儡皇帝眼中,看到了如此清晰、如此冰冷的杀意。那不是虚张声势,那是困龙脱枷后的獠牙!刘瑾喉头滚动了一下,将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恶毒诅咒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明白了,此刻再强行反对,无异于将自己彻底暴露在皇帝的铡刀之下。那小皇帝手里的密信,还有那支即将孤注一掷的新军,成了他暂时无法直接碾碎的变数。
“…老奴…遵旨!”刘瑾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他深深弯下腰,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宽大的袍袖遮住了他脸上那瞬间掠过、足以冻结血液的怨毒。他缓缓后退,如同融入阴影的毒蛇,转身推开沉重的殿门,消失在门外侍卫林立的长廊深处。他要去司礼监,他要亲眼看着那该死的旨意发出,更要立刻动用他所有的力量,去探查、去阻挠、去确保戚光这支意外出现的“毒刺”,必须夭折在野狐岭!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
张廷玉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身形微微摇晃。他看向御座上的赵琰,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有期待,更有一丝决绝后的疲惫:“陛下…此计…实在太过行险了。戚光…真能担此重任?那墨衡的机关鸟…所传之讯,又是否属实?万一…”
“没有万一!”赵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却已发白,暴露了他内心同样汹涌的惊涛骇浪。他摊开掌心,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纸条静静躺着。“张先生,朕别无选择!坐视刘瑾刮尽民脂民膏,坐等他收拢所有兵权,这大胤,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戚光…是朕手中唯一一把藏在鞘外、尚未被刘瑾玷污的刀!墨衡…是唯一一个能在这铁桶般的围困中,为朕凿开一丝缝隙的人!朕…只能信他们!”
他的目光投向紧闭的雕花窗棂,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宫墙,看到通州那片被刻意遗忘的营地,看到那个在冷宫偏殿里燃烧着疯狂与执着的匠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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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新军大营,校场。**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空旷的校场上,三千新军鸦雀无声地肃立着。没有京营惯常的喧哗与散漫,只有一种压抑的、如同钢铁在冰水中淬炼过的沉默。他们身着统一制式的深灰色棉甲,甲片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乌光,背负着形制奇特的长管火铳,腰间悬挂着数枚黑沉沉的铁疙瘩(手雷)和短柄厚背的劈刀。队列整齐得如同刀切斧凿,一股迥异于传统军队的肃杀之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戚光站在点将台上,身形挺拔如标枪。他面容冷峻,线条刚硬如岩石,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燃烧着灼人的光芒,死死盯着手中那份刚刚由皇帝心腹太监王承恩亲自送来的、还带着司礼监朱红大印的密旨,以及那枚触手冰凉、造型狰狞的金狼头腰牌!
“野狐岭…焚粮…断敌根本…”
“特旨…沿途关隘不得阻拦…”
“所需粮秣…内帑拨付…”
“此战关乎国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击在戚光的心上。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没有冗长的部署说明,只有冰冷的目标和决死的命令。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他的头颅,让他握着密旨的手都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极致的兴奋与沉重的压力!蛰伏数月,日夜操练,忍受着“花架子”、“奇技淫巧”的嘲讽,等的就是这一刻!用敌人的血与火,来证明陛下和墨先生的心血没有白费,来证明他们这些被挑选出来的“新军”,不是废物!
“呜——呜——呜——!”
三声短促而凄厉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校场的死寂!这是墨衡设计的铜哨,声音极具穿透力。
“全体都有!”戚光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传遍整个校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铿锵,“目标——野狐岭!轻装!急行军!出发!”
没有一句废话。命令下达的瞬间,整个校场如同精密的机器轰然启动。沉重的辎重车被迅速推离,只留下最必要的单兵装备。士兵们沉默而迅捷地检查着身上的火铳、弹药袋、手雷、劈刀,以及腰间悬挂的、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干粮袋和水囊。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迅速汇聚成一股铁灰色的洪流,涌出营门,向着西北方向,一头扎进风雪弥漫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