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履带在烈日下龟裂,像极了某种远古巨兽风干的骨骸,嶙峋地裸露在焦土之上。林野的靴底踩上去,传来黏腻而刺骨的冰凉,那是凝固的柴油与不知名血渍混合成的污物。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湿滑的泥沼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拖曳着沉重而绝望的尾音。他弯腰,粗糙的指腹摩挲过冰冷的金属表面,最终拾起了那个滚落在地的铜制烟斗——属于库托的烟斗。此刻,烟斗表面尚存余温,仿佛那个年轻生命最后的温存,在金属上烙下了一个短暂而灼热的吻。
二十米外,那个穿着亮橙色安全背心、皮肤白得如同漂白过的纸的监工,正焦躁地用对讲机呼叫支援,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屏幕上,声音嘶哑而急促。而在警戒线之外,一群黑人工人沉默地围成一个半圆,他们手中紧握着铁锹和撬棍,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干涸河床下蛰伏的暗流,等待着一场早已注定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暴雨。
库托就跪坐在那片被推土机无情碾过的祖坟旁。残破的石碑歪斜地插在焦土里,碑文早已模糊不清,只余下几个依稀可辨的音节,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又像是在风中破碎的叹息。他的左肩上,一个弹孔狰狞地张着嘴,仿佛一只突然睁开的第三只眼,充满了怨毒,瞪着被血色染红的苍穹。少年跪在那里,身体因失血不住地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他面前的土地上,那根被用作测量工具的道尺,此刻像一把插进心脏的匕首,深深地扎进泛着铁锈味的红土地。尺身上,细密的刻度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每一道刻痕都像是对这片土地一次精确而冰冷的切割,无情地丈量着失去与伤痛。
林野解开自己的衬衫,撕下几条还算干净的布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柴油和血腥混合的气味,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他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为库托包扎伤口。当他撕开库托染血的衣襟时,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同时也让他看清了少年腹部那块紧实而结实的腹肌上,纹着的奇异图腾。那不是现代的刺青,而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原始的印记——密密麻麻的凹凸纹路,深浅不一,像是用某种尖锐的骨刀一刀刀刻进去的,带着一种原始而野蛮的美感,诉说着这个部落与生俱来的坚韧与苦难,如同刻在皮肤上的史诗。
“坐标原点在教堂钟楼。”林野突然停下包扎的动作,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望向远处山丘上那座孤零零的殖民时代建筑。夕阳的余晖为它彩绘的玻璃窗镀上了一层诡异的血光,透过那些破碎的彩色玻璃,还能依稀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圣坛,仿佛一个被遗弃的祭坛。林野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历史的回响,“当年那些测量队,就是从那里架设经纬仪,用冰冷的数据和线条,把你们整个部落划定为采矿区,像切蛋糕一样,把你们的土地、家园、生活,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抓起一把带着细碎草根的红土,扬向空中。夕阳将那些细小的尘粒和草屑染成了金色,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精准而优美的抛物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慢而有序地落下。“看,”林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却又透着一股韧劲,“连风向都没变。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来了,走了,又来了,可这里的风,还是吹着同样的方向,带着同样的味道。”
就在这时,那台被库托用道尺卡住操纵杆的推土机,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像是野兽在喉咙里发出的呻吟般的启动声。钢铁巨兽拖着破损不堪、如同残疾肢体般的履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向前蠕动。它的目标,似乎正是跪坐在地上的库托。
库托像是感觉到了那死亡的逼近,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凶狠。他不顾肩上的剧痛,猛地拔出插在土里的道尺。尺身被泥土和血污沾染,但在夕阳的映照下,依然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推土机操作员的眼睛一阵发花。少年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将那根带着泥土、血污和某种决绝意味的测量工具,用尽全身力气掷了出去!
道尺如同离弦之箭,带着破空的锐响,精准地穿透了驾驶舱那层薄薄的玻璃,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然后死死地卡在了操作员的操纵杆上。那操作员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试图去掰开那根铁质的道尺,但无济于事。推土机巨大的钢铁身躯猛地一震,然后因为失去了控制,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摆,发出更加凄厉的金属摩擦声。
枪声,就在这时炸响。
子弹几乎是擦着林野的耳边飞过,带起的气流让他耳膜生疼。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倒了库托,将少年瘦弱的身躯紧紧压在自己的下面。身体落地时,后脑勺撞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硌得他一阵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接触到的那个东西,入手冰凉,带着泥土和某种金属特有的质感。他顾不上疼痛,费力地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浮土,赫然发现那竟是一尊被推土机巨大的铲斗铲断、半埋在土里的部落先祖铜像。铜像的脸上还带着一种古拙而威严的表情,仿佛在默默地注视着这片被践踏的土地。更让他心惊的是,当他摸向自己流血的伤口时,发现那些嵌在皮肉里的,不仅仅是沙石和玻璃碎片,还有几颗明显是金属的、带着1932年制造日期的子弹头!
“退后!我们有地契坐标!”那个白人监工看到推土机失控,又听到枪声,终于被吓破了胆,他慌忙举起一份文件,试图以此作为护身符。但当他看到林野从怀里掏出并展开的那张泛黄的羊皮地图时,声音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那是一张1885年的殖民地界图,用褪色的墨水,歪歪扭扭地标注着“原住民保留地”几个字。而在图的中央,一个鲜红的叉号,刺眼地落在了一个坐标点上——那个坐标点,正是库托祖母那座被推土机无情碾过的坟墓!
库托似乎并没有听到监工的喊叫,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抬起头,看着自己肩头不断涌出的鲜血,眼神里却没有任何痛苦,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兴奋。他伸出带着血污的手指,蘸了蘸伤口里流出的温热血液,然后在那根插在土里的道尺上,开始画出歪歪扭斜、却充满力量的符文。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但这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是因为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癫狂的大笑:“他们测错了!全测错了!我们的祖坟,根本就不在他们的坐标网格里!”
少年猛地抬起头,将带血的手指指向血色弥漫的天空:“看!那些星星!那些亘古不变的星辰,才是我们真正的基准点!是他们这些外来者,用冰冷的仪器和数字,强行给我们套上了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