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母亲日记本里夹着的那张泛黄照片:月白旗袍的女子倚着虹口茶寮的雕花窗,身侧站着个穿藏青学生装的青年,青年左手提着帆布包,虎口处有道红痕,边上用钢笔写着“小江,新拆《资本论》划破的”。
“顾大哥。”她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他袖扣,“母亲笔记里提过,‘茶寮旧友小江’,左手有书纸划的疤。”
顾承砚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
他早注意到苏若雪的目光黏在夜枭虎口,此刻听她说出“小江”二字,心底那根弦猛地一绷——林夫人当年在学界的密友江叙白,正是因传播进步刊物被追捕,十年前便断了音讯。
他垂眸看她泛红的眼尾,喉结动了动:“若雪,你记不记得林夫人常说‘真正的联络人,从不在明处留名’?”
话音未落,夜枭已扣好鸭舌帽。
他转身时,阴影掠过苏若雪的脸,却在触及她眼底的震颤时微微一顿。
顾承砚趁机从西装内袋抽出一张泛黄的航海图,“啪”地按在桌上:“霍夫曼要的南洋路径,我这里有。”
夜枭的灰眼睛骤缩,帽檐下的睫毛颤了颤。
他低头时,烛火正落在图上“星洲福兴昌”的红圈上,指节在身侧攥紧又松开,再抬头时已恢复冷硬:“顾少东家倒是心急。”
“不急不行。”顾承砚指尖敲了敲图上用蓝笔标红的“暗舱”二字,“法租界巡捕房今早截了三船生丝,说是‘有碍治安’——霍夫曼的刀,已经架到脖子上了。”
夜枭的喉结滚动两下。
他伸手去碰航海图,中途又收回,指腹蹭了蹭鼻尖:“别急,风向还没变。”
这句话像块冰砸进顾承砚心里。
他望着夜枭转身的背影,听着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逐渐远去,直到巷口传来黄包车铃铛的轻响,才低头握住苏若雪的手:“他刚才碰茶盏时,小拇指抖了三次——这是老烟枪戒断的征兆。林夫人笔记里说,江叙白当年烟瘾大得很。”
苏若雪的睫毛忽闪两下,眼泪“啪”地砸在航海图上,晕开一团墨渍:“那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装成陌生人?”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顾承砚抽出手帕替她擦泪,目光扫过窗外渐沉的天色,“去把阿九叫来。”
阿九是顾家长工的儿子,十六岁跟着顾承砚跑码头,耳尖有道刀疤,此刻正蹲在密室门口啃酱鸭腿,听见召唤立刻抹了抹嘴,刀疤跟着嘴角扯出道弧:“少东家。”
“拿这封信去法租界的《莱茵时报》。”顾承砚将半张航海图折成小块,塞进信封,“找他们的夜班编辑,就说‘沪上纺织业命脉将移南洋’,要头版。”他顿了顿,又补一句:“走后街,别过外白渡桥。”
阿九接过信时,掌心沁出薄汗。
他看了眼苏若雪发红的眼眶,压低声音:“少东家,要带家伙吗?”
“带包桂花糖。”顾承砚拍了拍他肩膀,“《莱茵时报》的老编辑爱这口,塞给他,他才肯连夜排版。”
阿九走后,密室里只剩烛芯噼啪的响。
苏若雪望着桌上那半杯残茶,突然抓起顾承砚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心跳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
顾承砚反手将她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我故意放的假消息,就是要引蛇出洞。霍夫曼若信了,今夜必定动手——”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两人同时冲到窗边。
黄浦江对岸的法租界方向,一团火光正舔着夜空,浓烟像条黑龙直窜云间。
苏若雪攥住顾承砚的胳膊:“那是...《莱茵时报》的位置!”
顾承砚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抓起外套冲出门,苏若雪紧跟在后。
两人跑到巷口时,正撞见跌跌撞撞的报童,怀里的号外被烟火熏得焦黑:“着火啦!《莱茵时报》烧光啦!听说连排版房都塌了!”
“纵火的人抓到了吗?”顾承砚扯住报童衣领。
报童被勒得直咳嗽,手指往火光照不到的暗处指:“巡捕房说...是个穿灰布长衫的,胸口别着商会的铜牌子!”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望着渐熄的火光,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比夜还冷:“若雪,去通知账房老张,明早六点在绸庄后厅开紧急会议。”
“要公布什么?”苏若雪被他眼里的锋芒刺得一怔。
“公布——”顾承砚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角,“公布沪上所有民族企业的‘南洋转移计划’。”
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在夜色里砸出惊雷。
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再次响起,悠长的尾音裹着烟火气,漫过上海滩的每一条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