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忠诚与背叛(2 / 2)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每一张或年轻或苍老、却同样布满绝望和血污的脸,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帅府,各司,即是我大理军民最后之堡垒!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杜文秀在此立誓,必与诸位,同殉此城!”

“同殉此城!”马国忠第一个嘶吼出声,声音劈裂,带着血沫。紧接着,厅内残存的将领和亲卫,无论伤得多重,都挣扎着挺直了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悲壮的吼声:“同殉此城!同殉此城!”

这吼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咆哮,短暂地压过了炮火,在摇摇欲坠的帅府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炮火依旧在持续,无情地摧毁着每一寸尚能立足的土地。

杜文秀拒绝了亲兵的搀扶,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被炸得如同废墟般的庭院,走向帅府后门。

那里,连接着被临时征用为伤兵营和妇孺避难所的南门清真寺。

寺门高大的拱券上,精美的经文雕刻被炮弹削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也布满焦痕。

寺内的大殿里,挤满了人。

刺鼻的血腥味和药草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地上铺着草席和破布,躺满了呻吟的伤兵。

角落里,妇女紧紧搂着惊恐哭泣的孩子,老人们闭着眼,嘴唇翕动,默念着经文。几位阿訇穿梭在伤者之间,低声安慰,为他们做最后的“讨白”(忏悔祈祷)。

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男孩,头上缠着渗血的布条,蜷缩在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偶,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望着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的殿顶。

杜文秀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脚步微微一顿。

他走过去,蹲下身,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抚了抚男孩的头。

男孩瑟缩了一下,但当看清是杜文秀时,眼中的惊恐似乎淡去了一丝,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茫然。

杜文秀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只是用力捏了捏男孩瘦弱的肩膀,然后默默地站起身。

他环视着这拥挤、绝望却依然坚守着最后一丝尊严和信仰的殿堂,目光扫过每一张痛苦或麻木的脸。

大殿的穹顶在炮火的震动中簌簌落灰,古老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知道,这里,连同帅府,都已是风中之烛,随时会在下一轮更猛烈的炮击中化为齑粉。

他默默地转身,走出了清真寺。

当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的硝烟中时,大殿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阿訇苍凉而悠长的诵经声,穿透了炮火的轰鸣,清晰地响起:“……我们确是真主所有的,我们必定只归依他……”(古兰经文)

那声音,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带着穿透生死的宁静力量,追随着杜文秀,融入了外面那片血与火的炼狱。

夜幕,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尸布,沉沉地覆盖下来,将大理城彻底吞没。然而,这黑暗并非寂静。

相反,它被无数撕心裂肺的声响所充斥——持续不断的炮火轰鸣如同永不停歇的丧钟;

房屋在燃烧,木料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伤者垂死的呻吟;

女人压抑的、绝望的啜泣;还有……一种新的、更加令人心悸的、如同地狱恶鬼挖掘坟墓般的沉闷声响——喀嚓…喀嚓…喀嚓…这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阴冷、固执的穿透力,仿佛无数巨大的虫豸正在啃噬着这座城市的根基。

清晰地震动着每一个倚靠在断壁残垣上疲惫不堪的义军士兵的脚底板。

帅府临时指挥所,一间仅剩三面墙壁、屋顶开了天窗的偏厅内。

油灯的火苗在爆炸气浪的冲击下疯狂摇曳,将杜文秀和他身边仅存的几名核心将领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布满裂缝的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马国忠单膝跪地,耳朵死死贴在一块被水浸湿的牛皮上,牛皮的另一端则紧紧压在地面。

他脸色铁青,额头上全是冷汗,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骇:“大帅!地下!清妖在挖地道!不止一条!方向……方向直指帅府正堂和东面那座小寺的根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地道!这是最古老也最致命的攻城手段之一。

一旦让清军在地基下埋设足够的火药,整个帅府和旁边的清真寺都将被炸上天!

杜文秀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臂上的伤口,剧痛让他眉头紧锁,但他此刻已全然不顾。

“反掘!”他斩钉截铁地低吼,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立刻!在帅府院墙内侧,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给我往下挖!挖深坑!灌水!用烟熏!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快去!”

命令被嘶喊着传递下去。帅府内残存的、还能动弹的士兵,立刻丢下手中的武器,抓起铁锹、锄头,甚至徒手,在摇摇欲坠的院墙内侧,朝着那地底传来的恐怖挖掘声方向,疯狂地向下挖掘!泥土飞溅,汗水混着血水流淌。

然而,人力何其有限!他们挖出的坑道,在清军专业工兵多线并进、日夜不停的疯狂挖掘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地底传来的“喀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死神逼近的脚步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时间,在绝望的挖掘和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杜文秀站在帅府正堂前的石阶上,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死死盯着院中那几个奋力挖掘的深坑,听着那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脚底下的挖掘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突然!

“轰——!!!!”

一声比之前所有炮击加起来还要恐怖百倍的巨响,如同九霄之上的神罚之锤,猛地砸在帅府东侧!不是一处,而是连续数声!整个大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地下狠狠掀起!

杜文秀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撞来,整个人被狂暴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开外的瓦砾堆里!

耳朵里瞬间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蜂鸣,眼前一片漆黑,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了位!

当他挣扎着,甩掉头上的碎石和尘土,艰难地抬起头时,看到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冻结!

帅府东侧那座原本还算完好的小清真寺,连同它旁边的一段帅府院墙,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冒着滚滚浓烟和烈焰的深坑!无数的砖石、木梁、残破的肢体……被抛向高空,又如同陨石般狠狠砸落下来,将附近的一切夷为平地!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大理城映照得一片血红!巨大的烟尘如同沙尘暴般席卷开来,瞬间吞噬了帅府前院!

“完了……”一个距离爆炸点稍远、侥幸活下来的士兵,看着那地狱般的景象,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手中的兵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清军处心积虑的地道爆破,目标并非帅府主体,而是其侧翼的防御支撑点!这座小寺的彻底毁灭,不仅炸塌了帅府东面的屏障,更在义军最后的核心防线上,撕开了一个致命的、无法填补的巨大缺口!

“杀啊!!!”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浓烟和火光的外围爆发出来!

借着爆炸造成的混乱和火光指引,早已蓄势待发的清军精锐,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从那个刚刚被炸开的、冒着浓烟和烈焰的巨大缺口处,疯狂地涌了进来!

刀枪的寒光在火光的映照下连成一片死亡的浪潮,瞬间冲垮了爆炸边缘残存的、寥寥无几的抵抗!

帅府,这大理政权最后的心脏,彻底暴露在了清军的刀锋之下!最后的防线,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和随之而来的汹涌人潮中,土崩瓦解!

帅府前院,已彻底沦为血肉磨坊。巨大的爆炸坑还在冒着黑烟,灼热的气浪扭曲着视线。

燃烧的木料噼啪作响,浓烟滚滚。清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从那个被炸开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豁口涌入。

他们踏过滚烫的瓦砾和同伴、敌人的尸体,面目狰狞,挥舞着沾血的兵器,嚎叫着扑向帅府残存的主体建筑。

“顶住!堵住缺口!”马国忠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带着血沫。

他像一头困在陷阱中的受伤猛虎,挥舞着一柄不知从何处抢来的沉重铁锤,带着身边仅存的十几名亲兵,死死挡在帅府正堂前的石阶下。

铁锤每一次抡出,都带着沉闷的骨裂声,将冲上来的清兵砸得筋断骨折。但清兵实在太多了,倒下几个,立刻就有更多的涌上,刀枪如林,将他们死死围在中间。

马国忠身上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动作已明显迟缓,每一次格挡都显得异常吃力。

杜文秀被两名亲兵死死拽着,拖离了最前沿的死亡漩涡。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得胸腹剧痛,刚才的爆炸冲击显然让他受了内伤。

素色的战袍早已被鲜血、烟灰和泥土彻底染透,左臂的旧伤崩裂,鲜血再次染红了粗陋的包扎。

他手中的长刀在刚才的爆炸中脱手,此刻他扶着一根被炸断的廊柱,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整个混乱血腥的战场。

帅府正门方向,激烈的喊杀声骤然升高了一个调门!又一波清军精锐突破了大门,狂涌而入,与院内的残存义军绞杀在一起。

整个帅府,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如同怒涛中的孤岛,眼看就要被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突兀的景象,如同冰冷的毒针,狠狠刺入了杜文秀的眼帘!

在帅府正门内侧,那个原本由杨荣亲信部队把守、此刻却几乎看不到激烈抵抗迹象的区域!紧闭的、厚重的帅府西门——那道连接着相对平静的后街、被视为最后逃生通道之一的门户——竟然在缓缓开启!

不是被撞开,不是被炸开,而是被人从里面,缓缓地、无声地拉开了!

沉重的木门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竟显得如此清晰而诡异!门缝越开越大,露出了门外黑洞洞的后街。紧接着,一支火把被高高举起,在门口用力地、有规律地左右摇晃了三下!

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谄媚和急切的信号意味!

几乎就在火把信号发出的同时,后街深处,原本寂静的黑暗中,骤然亮起了无数火把!

如同沉睡的毒蛇睁开了眼睛!密集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响起,一支早已埋伏多时的清军精锐,如同黑色的洪流,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地冲进了帅府西门!

为首一员清将,策马提刀,正是杨玉科麾下悍将,李维述!

“西门!西门开了!清妖从西门进来了!”绝望的吼声在帅府各处响起,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瞬间彻底崩溃!残存的义军士兵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被巨大的绝望和背叛感彻底吞噬。

许多人放弃了抵抗,如同木偶般呆立原地,随即被蜂拥而上的清兵砍倒。

“杨——荣——!!!”杜文秀猛地挺直了身体,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怒吼!

那声音饱含着冲天的怒火、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啸,竟短暂地压过了周围的喊杀!他看到了!

在西门内侧的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几个亲兵簇拥着!那张曾经无比信任、视为股肱的脸上,此刻堆满了谄媚、急切和掩饰不住的恐惧,正对着策马冲入的李维述点头哈腰,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手指还急切地指向帅府正堂的方向!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杜文秀的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几晃,被身后的亲兵死死扶住。

他推开亲兵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站稳。目光,死死钉在杨荣那卑躬屈膝的身影上,仿佛要将那个叛徒的影子,用眼神烧穿、刻进地狱的最深处!

完了。一切都完了。最后的堡垒,从内部被最信任的人,亲手打开了地狱之门。

“大帅!快走!从后门去清真寺!那里地道……”马国忠浑身浴血,如同血葫芦般冲杀回来,铁锤上挂满了碎肉和脑浆,嘶声吼道。

他身边只剩下两三个同样伤痕累累的亲兵。

杜文秀却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无比丑陋的叛徒身影,又迅速扫过这片尸山血海、烈焰焚城的帅府前院,目光所及,皆是破碎的旗帜、倒下的弟兄、狞笑的敌人……。

这座他为之奋斗半生、寄托了无数回民和各族百姓希望的城池,此刻只剩下毁灭的烈焰和绝望的哀鸣。

那目光中,有痛,有恨,有无尽的苍凉,但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国忠,”杜文秀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如同冻结的寒潭,“带剩下的弟兄……护着寺里的老弱妇孺……能走一个……是一个。”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理会身后马国忠撕心裂肺的呼喊和清兵越来越近的吼叫。

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拖着那条受伤的手臂,踉跄却无比坚定地,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帅府正堂那血迹斑斑的石阶。

正堂那扇雕刻着精美花纹、象征着大理政权威严的朱漆大门,此刻半掩着,门板上布满刀痕箭孔。

门内,是更深沉的黑暗,仿佛巨兽的口。

杜文秀走到门前,脚步顿住。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抚过门板上冰冷而粗糙的裂痕。

指尖传来木质的触感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的粘腻。他最后抬起头,望向帅府上空那片被火光映成诡异暗红色的天空,望向远处清真寺尖顶模糊的轮廓,望向这座在血与火中痛苦呻吟、走向终焉的城池。

他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

然后,他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终结的大门。

身影,决绝地没入了门内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